北府江山 第10节

  一开年,官府就征发徭役,为王家的几万亩淤田修建江堤,每户出一个劳力,刘裕主动站出来,自带干粮,去了江边。

  小雪散去,冬去春来,眼望着要春耕,官府这个时候征发徭役,根本没管百姓死活……

  刘道规修整自家的十多亩薄田,翻修水渠,平整土地。

  这年头种田真不是人干的,没有牛,全靠一双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当初从刁家家奴手中夺回的刀剑,一部分熔炼成了铁犁铧和铁耙,四五家轮着用。

  刘遵父母早亡,家中无田,刘道规耕田,他也出力,这家伙体壮如牛,力大无穷,干起活来是一把好手。

  从兄刘怀肃知道刘家缺人,也时常过来帮忙。

  “听说朝廷又要启用刘将军。”刘怀肃消息灵通,一边干活一边聊天。

  在京口,都督自然是谢玄,将军则是刘牢之,二人声望极高。

  “朝廷不是在打压北府诸将吗?”刘道规对此事极为上心。

  北府军算是所剩不多的晋身之途。

  刘怀肃道:“前一阵儿,刘家不知为何与琅琊王氏搭上的关系,得到他们的举荐。”

  王与马,共天下。

  说的便是琅琊王氏,如今,以琅玡王氏为首的高门,正与宗室出身的司马道子斗的不可开交。

  正需要刘牢之这样的打手。

  刘道规忽然想起那一日在富贵赌坊中遇到的桓玄,也不知跟他有多少关系。

  桓家在江东也是一只不可忽视的力量。

  “你怎会知晓的这么多?”正在奋力掘土的刘遵满脸好奇。

  刘怀素道:“少将军征辟我为宁朔从事。”

  少将军刘敬宣,与刘怀肃一向亲近,经常在一起谈论天下大事。

  朝廷重新启用刘牢之,北府军随之水涨船高,彭城刘氏自然也能跟着沾些光。

  “恭喜。”刘道规心中一喜。

  舅父在建康一直没有消息传来,估计情况不太乐观。

  一个下品士族,能争取到国子学的名额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其他的就不要妄想了,永嘉之乱北国陆沉,不知有多少家道中落的士族想要复起。

  每条晋身之途上都挤满了人,也不知多少家族被踩了下去。

  舅父将来能混个太守,牧守一方,萧家就要烧高香了。

  作为京口人,最佳选择当然是加入北府军。

  以两家的关系,刘怀肃若是出人头地了,肯定也会帮扶刘家一把。

  这年头离开了宗族猪狗都不如。

  北方南下的流民为何如此凄惨?就是因为脱离了宗族和乡土。

  彭城刘氏当年随祖父杀到江左,保全了宗族,刘氏才能在京口立足,不然早就成了豪族的僮仆,或者佃客。

  刘道规虽然满足于现状,但眼下形势越来越不乐观,去年家中还断了粮,今年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

  遇上个什么天灾人祸,便是伤亡无数。

  为了生存,必须竭尽全力往上爬。

  “你兄弟二人勇力过人,他日定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等我在北府军站住脚,你二人也一同过来,少将军早就对兄长赞不绝口。”

  “有劳兄长。”刘道规拱手一礼。

  “你这就见外了。”刘怀肃甩甩手。

  “嘿,这等好事,如何忘了我?”刘遵赶紧凑过来。

  “当然少不得你,到时候我们兄弟一起搏出个前程出来。”刘怀肃不禁莞尔。

  刘道规道:“有口饭吃就行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什么前程不前程。”

  这年头朝廷已经对寒门庶族关上的大门,即便混到刘牢之这个级别,也不过是士族手上的一把刀而已。

  刘道规的原则是做人不要太认真。

  有时候削尖脑袋竭尽全力往上钻,在现有格局和体制之下,寒门出身,基本没有出头之日。

  “哈哈,你这般心性倒适合做隐士。”刘怀肃笑道。

  “隐士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没有钱粮,没有家世,没有名声,那就不是隐士,而是野人。”刘道规有自知之明。

  魏晋的隐士个个出身不凡,都是有一定家底的人。

  眼下长江两岸,山河湖泽,都被豪强占据,连野人都当不成,最大的可能是被豪强抓了去,变成僮仆。

  僮仆就是奴隶,想打就打,想杀就杀,想睡就睡……

  刘道规摸摸自己的脸,也算周正,忍不住全身一阵恶寒。

  三人忙碌到日落时分,方才回家。

  夕阳西下,河山如画,暖风微熏,吹人欲醉。

  只是路旁无人收敛的冻死尸体,脸色青黑,全身爬满虫蚁,破坏了这份安宁之美。

  很多还是孩童和妇人,死之前,衣服都被人扒了去,凄惨模样,令人不忍直视。

  “这世道越来越乱了,听说东府那边,入天师道者有数万之众。”刘怀肃一脸悲天悯人。

  晋室南渡,以京口为北府,江陵为西府,会稽为东府。

  东府也是司马家、王谢等高门的根基之地,当年谢安便是隐居在会稽郡山阴县境内的东山,留下东山再起的著名典故。

  连士族门阀的大本营都糜烂如此,可想而知这是个什么世道。

  稍有眼力都知道,天师道迟早会造反。

  永嘉之乱后,东南西北,天下各地,道门作乱此起彼伏。

  十几年前,彭城人卢悚,率几百人轻而易举就杀入了皇宫,险些给司马家来了一记黑虎掏心。

  “那是朝廷的事,我等连饭都吃不起,还操那等闲心做甚?”刘遵瓮声瓮气的,说出的话却令人刮目相看。

  刘怀肃一愣,点点头,“说的也是。”

  这时一阵哭喊声吸引三人注意,向东望去,只见三四辆牛车上,载满了男童女童,朝着刁家堡的方向驶去。

  刘道规叹了一声,富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刘家现在自己都是勉强度日,没资格去怜悯别人,也根本改变不了这世道。

  “走吧。”刘怀肃低着头。

  气氛顿时变得沉闷压抑,让人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第15章 出事

  到了春耕时节,刘裕竟然还没有回来。

  江边有人带消息回来,说是堤坝早就修好了,但朝廷想在京口之西的江乘县修一座佛寺,役期延长。

  这一举措让京口百姓怨声载道,修建堤坝,只要人手够,肯出力,一两个月就可以修建起来,但修建佛寺是个细致活儿。

  采石、伐木、奠基、雕刻,至少一年半载。

  士族豪门喜奢华,司马道子和王国宝崇佛,穷奢极欲,佛寺当然不会简陋,所用器皿、石像、帷幔都是上乘货色。

  所费不下千万,还从广陵征召了上万流民。

  也不知道司马道子和王国宝哪根弦儿搭错了,一改往日涸泽而渔的秉性。

  竟然为所有役夫和流民提供了食物,虽然每日只有两顿粥,但也算给了流民一条活路,不至于引发动乱。

  刘裕身高七尺六寸,人高马大,两顿粥肯定吃不饱。

  萧文寿每隔几天会让人捎去些干粮。

  刘裕性格豪爽,在哪里都吃得开,也不知有什么门道,隔三差五送回去野物,不是野兔,便是野羊、肥鱼。

  江乘夹在京口和建康之间,北临大江,西凭摄山,南面还有华山,人口没有那么密集,也没有刁氏这种蠹弊,物产相对丰足一些。

  每次捎回的野物,无论多少,刘道规都会分成四份,刘怀肃、向靖、孟怀玉各分一些。

  平日他们没有少帮忙,吃肉的时候也不能忘了别人。

  东西虽少,却代表着刘家的心意。

  刘道规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唯一的好处便是性子磨砺出来了,心细如发,深知越是小事越不能疏忽大意。

  刘遵一个人,多一双筷子的事,萧文寿和刘道规都将他当成了自家人。

  这年头只有抱团取暖才能生存下去。

  在众人的协助下,刘家的十几亩薄田很快就耕好了。

  几场春雨下来,田地里蓄了水,刘家老小齐齐下田插秧,一家人欢声笑语,也并不觉得有多辛苦。

  刘遵提着弓刀在田垄上戒备,既防野兽,也防人。

  到了黄昏,萧文寿和臧爱亲还会割掉田垄上的蒿草,晒干了,挽成草束,可以生火做饭。

  小侄女兴弟则采了一箩筐的桑叶。

  在京口,只要有条件的人家,都会养些蚕,这年头丝锦比钱还值钱,可以直接买到粮食。

  江左气候温润,刘道规觉得如果没有战乱,没有压在头顶上的士族高门,这种男耕女织的日子倒也不错。

  到了晚上,臧爱亲熬了一罐鱼汤,放上半箕莼菜,搭上粟米和豆菽同煮的干饭,就着菹菜和豆豉,一家人美美的吃了一顿。

  臧爱亲虽是吏门出身,但勤俭持家,与刘裕恩爱有加。

  刘裕好赌,若没有这个贤内助撑着,刘家的日子很难过下去。

  不过一大半鱼汤都是被刘兴弟和刘遵喝了。

  小孩儿长身体,嘴馋,刘遵力气大,胃口也大。

  “田都种上了,今年风调雨顺,马上门前的豆菽就可以收了,再熬几月,地里有了收成,日子就好了。”

  萧文寿满眼憧憬之色。

  “兄长一身武艺,这次徭役回来,便可以投军了,堂兄今日说过,朝堂要重新起用北府军,他已被少将军征辟,兄长此去,也能谋个前程,家中有我便成。”

  刘道规说出自己的想法。

  以刘裕的性格和武勇,以及豪爽的性子,加上彭城刘氏的名头,在北府军中定能出头。

  国子学虽然前途远大,但也是要论门第的,刘道怜出来后什么光景谁也说不准。

  那条路早就被士族高门占了,北府军却不一样,属于新生势力,高门看不上,反而给寒门一条出路。

  萧文寿没有反对,“从军也好,免得他回来又去赌钱。”

  不过臧爱亲脸上浮起些许落寞之色,刘裕从了军,自然是聚少离多。

  刘道规看出端倪,安慰道:“北府军常镇京口,兄长时常能回家,阿嫂不必多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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