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疼外甥姑疼侄,婶子大娘是外人。
萧源之这舅父当真没有话说,为刘家操碎了心。
刘道规总算看到了老刘家振作的一丝希望,没办法,这年头干什么都讲究出身门第,上面没有人,什么都干不成。
萧源之不仅安顿好了老大刘裕,也给刘道怜寻了个国子学的门道,只要从国子学出来,刘家的出路也就有了。
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就天亮了。
萧源之赶着去建康,兄弟三人送他出门,却听见阵阵哭嚎之声,甚是凄惨。
家家户户门前挂起了白幡,来往行人都披麻戴孝。
“出了何事?”刘裕询问。
隔壁的刘遵回道:“听说是谢都督病逝了。”
“谢都督?”刘道规一愣。
在京口人眼中只有一位谢都督,那便是康乐公谢玄,但他春秋正盛,怎么会忽然就去了?
“听说相王给谢都督派了一位太医,没几天,谢都督便不治身亡了……”刘遵愤愤不平。
“休要胡言乱语!”萧源之斜了他一眼。
刘遵小声嘟囔:“他司马家又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
司马家虽占着皇帝宝座,但一向没什么存在感,八王之乱,永嘉之祸,丢了北方,衣冠南渡后,被权臣捏在手上,动辄攻破建康,随意废立,早就没什么威信了。
京口是北方流民最大的聚居地,若不是司马家,也不会家破人亡,流亡江左。
萧源之叱道:“你……大胆!”
“本就如此!”刘遵梗着脖子。
司马家与谢家的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连京口的三岁小儿都知道,从前年开始,几个北府大将都遭到了打压和排挤。
“舅父息怒,他性子向来耿直。”刘道规平素与刘遵关系不错,出口帮了一句。
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算起来,两家也算同宗。
刘遵还是刘道规的从弟。
“君流,小儿乱语,何必动怒。”萧文寿怕闹僵,连忙劝阻。
刘道规拉住刘遵。
萧源之自然也不会跟他一般见识,只不过气氛弄得有些僵,一甩袖子,“弟尚有要事在身,就此别过,阿姊多多保重,你三兄弟在家,要多孝顺母亲。”
“我等知晓,舅父保重。”刘家三兄弟躬身拱手。
萧源之“嗯”了一声,便大步流星的去了。
“谢都督一代名将,未想落到这般下场。”刘裕长叹起来,满脸落寞之色。
谢玄督镇京口,从民间选拔勇武之士,量才施用,给一潭死水的京口开了一道窗,大批寒门庶族步入仕途,虽不入流,难登士族们的大雅之堂,但好歹握着兵权,士族门阀多少也要给些薄面,不敢欺压的太厉害。
兄弟几人回家,本想也烧些纸钱,但翻箱倒柜,家中只有几箱竹简,一个纸片都没有。
寒风从四面八方灌入,吹的门扇和窗扉吱呀作响。
只得寻了几件麻衣披在身上,烧了些干草,拜了几拜,算是给这位谢都督举丧了。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生活还要继续。
萧源之送了些粮食过来,但也只能解一时之急。
中原被鲜卑人拿下后,并没有变得安宁。
盗贼四起,豪强林立,胡人肆意劫掠,越来越多的流民南下,挤满了京口和江对面的广陵,人一多,柴就少了。
随着冬天的到来,京口周边越发光秃秃的,走上三四十里,都看不到一根野草一颗野树。
只有刁家控制的几座山上还有树木,但没人敢打他们家的主意,从早到晚会有身披甲胄,手持刀弩的家兵巡逻。
山脚下,总能看见几具被晒成肉干的尸体,插在木桩上,恐吓流民。
前几日隔壁村的孟怀玉、孟龙符兄弟从兰陵郡回来,路过蒜山,就被刁家当成了盗贼,吊起来毒打了一顿。
里正带着孟氏族人前去救人,刁家一看事情要闹大,方才放了孟氏兄弟……
砍不到柴,刘家的日子越发难熬。
其实整个萧家也就萧源之对刘家不离不弃,其他的萧家子弟没太当一回事儿。
当然,如果萧文寿带着刘家去萧家讨食,萧家也不会拒绝。
但不论是萧文寿,还是刘裕都不会如此低三下四。
别人主动给,与自己张口要,完全是两回事。
萧源之去了建康,一直没什么消息传回,刘道规估计日子过得也不会太顺,高门大族之间的竞争也非常激烈。
就像谢家,前几年风光无限,一时无二,如今却落得一个门庭衰落的下场。
人走茶凉,别提多落寞了。
离开权位之后,仿佛一夕之间就被别人遗忘了。
这两月,臧家派人来过一次,说了些客套话,便打道回府没了下文。
刘道规不禁心疼自己的兄长,这年头讲究门当户对,朱门对朱门,柴门对柴门,刘家这副光景,连寒门都难以维持。
如果兄弟三人再无出路,就要从寒门滑落下去。
“求人不如靠己,这些是日天天喝稀的,也该吃顿荤的了。”刘裕作为兄长,眼见家中又要断粮,生出想法来。
“儿啊,咱家虽然穷一些,但不可为匪为盗,坏了名节。”萧文寿一见他这样子,赶紧来劝。
“母亲多虑了,这段时间干旱,江边多了水洼,儿想晚上去打些鲜鱼回来,再这么耗下去,咱家就要饿死人了。”
长江每年十一月到三月是枯水期。
今年下半年以来,江左一滴雨水都没有下,眼看就是一场旱灾。
刘道规郁闷道:“长江不也是刁家的吗?”
士族豪强对地方的控制无孔不入,从山到河,从村到城,处处都要仰他们鼻息。
刁氏先祖刁协是晋元帝的元从之臣,东晋开国功臣,官居尚书令,加授金紫光禄大夫,煊赫一时。
其子刁彝,任北中郎将、徐兖二州刺史,镇守广陵,刁家也得以在京口立足,势力遍布京口广陵两岸。
刁彝虽在宁康二年(374年),卒于任上,但刁家已在京口、广陵一代落地生根。
三个儿子,老大刁逵官居任散骑常侍者,听说即将外放为刺史,老二刁畅,现任始兴相,右卫将军,老三刁弘,抚军司马。
一个比一个显贵,刁氏门下的僮客,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说句不好听的,朝廷派下来的江北都督、青兖刺史谯王司马怡都要看刁家的脸色行事。
刘裕笑道:“江这么大,刁家怎可能全都守住?”
“兴弟要吃鱼!”小侄女刘兴弟早就叽叽喳喳的叫了起来。
嫂子臧爱亲忙道:“大人的事,小孩儿别插嘴。”
朱门对朱门,吏门对吏门。
东莞臧氏,也是寒门出身,亲家翁臧俊当年也是东莞郡功曹。
“那还等什么?”刘道规也早看刁家不顺眼了。
伐冰之家,不蓄牛羊。
刁家倒好,家大业大,却仗着权势,与小民争利,让别人无路可走。
“兄长且去,小弟在家照顾阿母。”二兄刘道怜眼珠子一转,跟以前一样,遇到事情就往后缩。
刘道规早就见怪不怪,母亲萧文寿这么多年的心血都扑在他身上,供着他读书,只望着有朝一日能将刘家顶起来。
“一不做二不休,要做就做一场大的,阿规,你去叫上怀肃、怀敬,再把刘遵也喊上。”刘裕一拍大腿。
第5章 宗族
刘怀肃、刘怀敬即是从弟,也是表弟。
早些年,刘裕刚刚出生,母赵安宗病死,家贫,无以为继,父亲刘翘本欲弃养,后得姨母收留,与刘怀肃、刘怀敬一同长大。
只要是寒门庶族,日子都过得极为艰难。
刘怀肃家日子过的比刘家强一些,但也青黄不接。
隔壁的刘遵也是如此,父母去年就饿死了,留下他一个孤儿。
若不是老刘家时常接济,刘遵要么卖身刁家,要么饿死荒野……
即便一向以钱粮广盛的吴、吴兴、会稽三郡,也早已是饿瓢遍地,日子比京口更难过,那边可不止一个刁家,既要供养司马家、王家、谢家等侨姓豪门,还要供养顾、陆、朱、张、周、沈等本地豪强。
可想而知普通百姓过着什么日子,所以天师道能大行其道,广收门众。
刘道规趁着夜色出门逛了一圈,刘怀肃、刘怀敬兄弟二人早就饿的两眼发绿,刘遵自不用多说,早就走投无路了。
也不知谁泄露了消息,刘道规刚一出门,七八个刘氏宗亲拦住去路,“阿规,可不兴吃独食,好歹也给我们留上一口。”
对江鱼动心思的,不只是刘裕刘道规两兄弟。
为了活下去,每个人眼珠子都瞪得通红,想尽办法。
“干脆多叫些兄弟,只要年轻力壮的,带上弓刀!”刘道规拦也拦不住,更瞒不了,本来就是一个宗族的,住在一起。
稍有风吹草动,就能惊动一大片人。
上阵父子兵,打仗亲兄弟,人多力量也大些。
“还是阿规爽快!”众人尽皆欢喜,各自散去,呼朋引伴。
刘怀肃眉头皱起,“这么干不怕走露了风声?”
“若不带上他们才会走漏风声,人多了,走漏了风声也不怕,他刁家还敢进村抓人吗?”刘道规之所以让众人带上弓和刀,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万一真出了什么事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京口民风一向如此,谁不让我活,我也不让谁活下去。
刁家其实外强中干而已,孟家兄弟被抓,孟家百多口人一动,刁家最终还是怂了,老老实实放人……
更主要的是,刘道规感觉现在的江左,已经变成了一座火山口,本地人日子越来越艰难,涌入的乱民却越来越多,朝廷不管不顾,根本看不见下面在发生着什么。
自从被雷劈了以后,刘道规从那个光怪陆离的梦里面学到了很多,眼界也开阔了许多。
这年头循规蹈矩的人,要么一辈子被人奴役,要么饿死。
“大家都上了一条船,出了什么事,也能互相照应。”刘道规继续解释。
“还是阿规想的周到!”刘怀肃深以为然。
刘怀敬却怂了,“这么大的事……”
虽然是亲兄弟,不过性子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刘怀肃躬耕好学,胆大心细,刘怀敬天生胆小。
刘道规看了一眼刘怀肃,强扭的瓜不甜,“说的也是,总要有个守门的,你留守在家,等我们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