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今日退出,还不知道他们有什么阴损手段。
“你若是惧了,某可以说和,这家赌坊亦会给些薄面。”桓玄看热闹不嫌事大,嘴上说的好听,实则是在火上浇油。
就连刘敬宣也看出来了,低声道:“寄奴莫要鲁莽。”
周围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大多数都在煽风点火,“不能丢咱京口的脸面!”
“笑话,寄奴何曾怕过!”
“只有输光的寄奴,还未曾见过投降的寄奴!”
周围一声接着一声。
作为一个男人,这个时候不上也要上了。
一旁的桓玄,眼神忽地变得复杂,虽然大多数是在拱火,但也能看出刘裕在京口有些人望。
“再来。”刘裕勇往直前。
“等等!”樗蒲即将重开时,人群之后传来一声低喝。
众人回头,瞬间眼神变得畏惧起来。
只见一人头戴平巾帻,紫衫,方面隆额,满脸横肉,眼神威严的扫过众人,冲桓玄拱手道:“拜见南郡公。”
“足下何人?”桓玄扫了一眼,便收回眼神。
“家父刁伯道,家祖北中郎将刁大伦!”此人一上来就报上家门,但就是没报自己的名号。
刁伯道正是刁家家主刁逵,而刁大伦则是刁彝,坐镇京口十余载,刁家成为京口豪族,始作俑者,正是这位北中郎将刁彝。
赌徒们顿时鸦雀无声。
“失敬、失敬,然则,足下是刁家的哪一位?”桓玄一双白白胖胖的大手摩梭着秤上的五木,眼皮都没抬一下。
“在下刁展!南郡公做客京口,何不提前支应一声,好让刁家一尽地主之谊?”
“此行本欲往龙亢,祭奠先祖,洒扫陵墓,路过京口。”
桓氏出身谯郡龙亢,目前还在朝廷的控制之中。
桓玄归乡祭祖,倒也说的过去。
但从江陵至龙亢,从武昌过江入江淮明显更近一些。
不过桓氏现在门第高过刁家,声望也超过刁家,明知是托词,刁展不仅不敢点破,还要奉承一番,“南郡公不忘故土,必得先祖庇佑,他日前程不可限量。”
“承汝惠言。”桓玄一脸倨傲,仿佛不愿与刁家有过多牵扯,冲刘敬宣道:“万寿,不如你我去二楼如何?”
刘敬宣看了一眼刘裕,刁展亲自出马,桓玄不愿帮忙,他也无可奈何。
刘牢之现在也是失势之时,与刁家结怨,对他父子也不利。
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利益上考虑问题。
“寄奴不妨同去?”刘敬宣不愿正面与刁家冲突,但也不想让刘裕吃亏。
“我只会樗蒲,就不搅扰两位雅兴,两位慢走。”刘裕识得分寸。
桓玄深深看了一眼刘裕和刘道规,便与刘敬宣一同上楼去了。
二楼凭栏上,一头戴纶巾、手持麈尾的儒士饶有兴趣的看着楼下发生的一切。
“王兄!”桓玄见了此人,立即收起了方才的自负与傲气,异常恭敬。
儒士微笑示意,眼神却一直落在楼下正堂的刘裕、刘道规兄弟身上……
正堂内安静无比,周围赌徒见了刁展,如同老鼠见到猫儿般噤若寒蝉。
即便有人装作满不在乎,但气势上弱了半截,他却镇定自若。
这种镇定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天生的。
“你便是刘裕刘寄奴?”刁展斜着眼,脸上横肉抖动。
“正是在下。”
“听说你带了一群贼人,抢了我家的鱼虾?”
“足下莫要血口喷人,这么大的罪状,在下可担待不起,若有真凭实据,可以告官。”刘裕气定神闲。
那夜月黑风高,冲上前的是刘遵和孟怀玉,他们脸上都涂了泥,根本认不出真人。
刁展没在此事上交缠,“可敢再来一局?”
“有何不敢?”刘裕大大方方的坐下,刘道规站在背后。
本以为是一对一单挑,没想到刁家根本不讲武德,玩的就是一个仗势欺人,一上场又是三人,之前的两个熟手,再加刁展。
刘道规心中捏了一把汗,刘裕却一脸的无所谓。
“开!”刁展大喊一声,樗蒲照旧开始。
三人一上来就是穷追猛打。
在樗蒲的规则之内,刘裕纵然是孙吴复生,也只能徒呼奈何。
不过他性情坚韧,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认输。
奇迹并未出现,老天爷也并未眷顾,刘裕使尽浑身解数,并没有杀出重围,也只是解决了对方三个人,还是被刁展赢了,还欠了他五矢。
“汝此时认输,向我磕三十个响头,再将你女儿送我为婢,我便既往不咎如何?”刁展盛气凌人。
“无耻!”刘道规勃然大怒。
刘裕却盯着刁展一言不发,眼神转冷,但手上青筋暴起,显然也是愤怒到了极点。
刁展满脸横肉舒展开,仿佛非常享受这种仗势欺人的快感。
一矢一百钱,五矢五百,刘家还承担的起,但在这么赌下去,就不一定了。
就在刘道规以为刘裕要爆发时,他眼神却清明起来,“罢了、罢了,今日到此为止。”
好汉不吃眼前亏,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兄弟二人转身要走,但七八个刁氏家奴围拢上来。
刘道规心中冷笑,真打起来,这几人还不够刘裕一个人塞牙缝的,刁展这是找死。
只是在博坊内闹事,刁家家大业大,不怕事情闹大,担待的起,刘家就不一定了。
回头一望,希望有人能仗义直言,却不料谁都不敢招惹刁家,纷纷后退,竟然让出了场地。
看热闹的永远不嫌事大,有人甚至满眼期待。
“哦,看来今日不能善了了。”刘裕满脸冷笑,后背微微弓起,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充满了危险的气息。
“得罪了刁家,还想善了?”刁家家奴站出来,一脸的狗仗人势,
紧要关头,刘道规头脑转的越快,上前一步,拉住刘裕,拿出平日与刘裕斗嘴的机灵劲儿,“刁家在京口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先祖声名振于江左,百姓缅怀,如今却仗势欺人,传出去,未免辱没了刁氏先祖的名声。”
第12章 高门
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
刁家最风光的时候,也仅在琅玡王氏之下。
其祖刁协辅佐元帝建康登基,历任左仆射、尚书令,恢复朝廷的典章制度,后与刘隗推行“刻碎之政”,抑制门阀豪强,维护皇权,也算一时良臣。
荒诞的是,刁逵这一代,刁家已然成了京口的蠹弊,变成了刁协打压的豪强,为害乡里。
刘道规这句话直接戳中了刁逵的心肺。
司马家的口号便是以孝治国,刁展可以不要自己的脸面,但不能不要先祖的脸面。
“彩!”
赌徒们顿时大声喝彩,连二楼雅间的人都走出来观看。
刘裕身上的气势也泄去了大半。
受玄学清谈影响,江左盛行以理服人,刘道规的话简直是杀人诛心。
众目睽睽之下,刁展满脸通红,却又没有办法辩驳。
输了不丢人,赌桌上原本就有输有赢,但三对一,就为人所不齿了。
与刘裕的从容应战相比,两边高下立判。
“大胆,尔等莫非要与刁家为敌乎?”
刁展身边的几个家奴却还像以前一样咋咋呼呼。
刘道规心中一乐,就喜欢刁家的这种猖狂劲儿,“怎么,你刁家连话都不让人说了吗?”
正堂内的人大多无权无势,不敢说话,但二楼不一样,终于有人说了一句公道话:“昔者刁令君抗志高亮,才鉴博朗,中兴制度,名垂江左,为士人之典范,未想子孙跋扈如斯。”
“京口还轮不到刁家一手遮天,今日到此为止。”
刁展扫一眼二楼,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却不敢反驳。
但那家奴平日猖狂惯了,指着二楼狂吠:“谁,是谁!”
“啪”的一声,刁展反手就是一耳光,将那家奴扇了一个趔趄,满口流血,呜呜的惨叫。
能在二楼玩乐的人非富即贵,在他们眼中,刁家也没什么了不起。
刁家已经从上品高门滑落到了中品,家中至今还未出过两千石的高官。
“得罪、得罪。”刁展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物,知道轻重,冲二楼拱手,又冲刘裕和刘道规皮笑肉不笑,“今日之事暂且记下,日后再来理会,走!”
几个家奴跟在后面,狼狈逃窜。
“唉,寄奴虽败犹荣,没丢我们京口的脸面。”
“以三对一,刁家胜之不武。”
刁展离去后,众人又七嘴八舌的奉承起来,比方才还热闹。
“哈哈,多亏诸位壮声势。”刘裕兴高采烈。
刘道规却并没有这么乐观,事情肯定不会这么算了,刁展今日丢了脸面,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不过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看不惯刁家的大有人在,仇家也不少,不敢太肆无忌惮。
“兄长,今日不早了。”刘道规出言提醒。
真出了事,这些人一个都靠不住,赌徒之间的交情比露水还要单薄。
这一局是赢了,但还有下一局。
“今日到此为止,告辞。”刘裕一拱手,与刘道规一同离开博坊……
二楼的雅间内,三双眼睛盯着兄弟二人在长街上的背影。
“赌品亦人品,这对兄弟倒也有趣,可惜不肯为我所用。”桓玄极擅樗蒲,在江陵时,遇见书法名画及佳园华宅,皆以樗蒲取之。
方才的言行,全都是试探和拉拢。
虽然态度有些傲慢,但欣赏的却是真的,奈何刘裕宁愿输光,也不肯向他低头。
对于他这种高门公子而言,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便越是心痒难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