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顺帝苦笑:“父皇必会问及你与易儿有何渊源,难不成要朕为了此事对父皇妄言?”
忠怡亲王语气果决:“那便向父皇坦陈易哥儿之事!”
泰顺帝猛地睁大了眼睛。
暖阁内一时又静默下来。
青铜香炉里的青烟仿佛都忽然停止了袅袅。
窗外的几只鸟雀也仿佛都忽然停止了轻啼。
忠怡亲王压低声音道:“四哥,今易哥儿既已进京,又被王子腾闹了一场,其为四哥之子之事,难以久隐。父皇耳目众多,遍于天下,尤其是在这都中,估量着迟早会知道易哥儿乃四哥之子。与其等着父皇自他处得知,不若四哥今即亲自向父皇坦陈。只是向父皇坦陈罢了,并非目今就将此事宣告天下。”
他顿了顿,喉结滑动,继续劝说:“臣弟寻思着,虽父皇或因此事对四哥有所不悦,然亦不至于为此等事而惩四哥。毕竟四哥今已为我大庆皇帝,且自践阼以来,夙兴夜寐,勤于政事。臣弟以为,向父皇坦陈易哥儿之事,而惩王子腾,值矣!”
最后的一句话,他说得格外郑重。
若是旁人这般劝说,泰顺帝多半不会同意,甚至会发怒。
然,眼下这般劝说的是忠怡亲王,是十三王爷,是泰顺帝的十三弟!
泰顺帝觉得十三弟所言在理,他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在暖阁中踱步,一边踱步一边沉思。
忽然,他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一方皇帝玉玺,想着这方玉玺所代表的权力与威严。然而紧接着,他又情不自禁想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三月初三,想到了自己亲眼见证了那个私生子的诞生,想到了自己伸手握住那个襁褓中的婴儿的小手——皇帝玉玺坚硬冰凉,而那个小手是那样柔软温暖。
终于,泰顺帝向忠怡亲王点了点头:“好,朕便向父皇坦陈易儿之事!”
意味着,他已决定出手整治王子腾了!
暖阁之外,有古柏数株,枝叶随风轻摆,仿佛若有所悟,又仿佛在低语着什么……
第45章 向太上皇坦陈
清溪书屋,坐落于畅春园深处东北之隅,隐于一大片翠竹之间,恍若被碧色的云雾温柔相拥。
此处依山傍水,土山环抱,若屏障然。清溪潺潺,绕屋而行,汇入碧波小湖。湖中莲叶蓊郁,重重叠叠,若绿色之华盖。鱼儿在莲叶间穿梭游弋,时而跃出水面,溅起圈圈涟漪。
书屋之前,几株松柏苍苍,枝干虬曲苍劲,宛如蛟龙腾跃,乃景宁帝多年前亲手所植。檐下悬着“清溪书屋”之匾,字迹遒劲,乃景宁帝御笔亲书。屋内陈设古朴,雅致非常。
景宁帝在位时,清溪书屋是他在畅春园的寝宫。
景宁帝做了太上皇后,清溪书屋除了是他的寝宫,他有时也会在此理政。
不过,虽说景宁帝做了太上皇依然大权在握,朝政上却轻松起来。因为有儿子泰顺帝夙兴夜寐,宵衣旰食,每常睡眠不过二三时辰,又对他孝顺顺从。他这位太上皇的生活竟是称得上悠闲,每日只须耗费二三时辰在朝政上,时间多用在了享乐上,筵宴听戏,作诗垂钓,抱子弄孙,同房之事……可比禅位前惬意多了。
至少到目前为止,景宁帝对泰顺帝甚是满意,自谓禅位之举无误,并无悔意。
今日,景宁帝与几个宗室老人在清溪书屋的碧波小湖边垂钓,还打算下午摆一台戏,一起饮酒听戏。
湖面平如镜,蓝天白云倒映其中。微风徐来,波光粼粼,若无数碎金跃动。湖畔垂柳数株,以绿丝轻拂水面。
景致宜人。
景宁帝坐在湖畔,手持钓竿,目注浮漂,神情专注。
忽然,浮漂猛地一沉,景宁帝手腕微颤,钓竿弯如新月。
“鱼儿上钩了!”景宁帝目中闪过喜色,徐收钓线。
须臾,一尾银鳞赤尾的鲤鱼破水而出,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甩出串串晶莹的水珠。
几个宗室老人见状,亟弃钓竿,围拢献媚。
“这尾肥鲤怕是成了精的,偏生只认真龙饵料!”
“到底是真龙天子,连鱼儿都晓得讨封赏!”
“此鲤煲汤,必是极鲜美的!”
“……”
景宁帝眼角皱纹中盈满得意,朗声而笑,笑声在湖面上回荡。
景宁帝也不让他人动手,亲自将肥鲤投入篓中,惊得篓中其他几条小鱼噼啪乱跳。
正说笑间,忽见泰顺帝匆匆而至。
几个宗室老人连忙行礼请安,泰顺帝则连忙上前搀扶。
泰顺帝随即对景宁帝行了礼,恭声道:“父皇,有要事须独陈的。”
景宁帝意会,挥手令众人退远。
几个宗室老人及一群太监侍卫,都识趣地退避。
景宁帝重新坐在湖畔钓鱼,并让泰顺帝坐于其侧。
湖面如镜,父子的身影皆倒映其中。
景宁帝手持钓竿,目光落在浮漂上,耳边则是泰顺帝陈奏的声音。
泰顺帝讲述了姜念与薛家、王子腾的纠葛,简略了姜念与薛蟠在江宁城对峙的情节,因不想涉及他门下出身的江宁节度使唐吉纳。
景宁帝听完,斑白的双眉皱起,浮漂猛地一沉,他却浑然不觉。
不出泰顺帝所料,景宁帝转头盯着泰顺帝,问道:“那叫姜念的,与你十三弟有何干系?竟能请动你十三弟出面镇压王子腾?”
泰顺帝深吸一口气,面带愧色:“父皇,儿臣有罪。”
景宁帝诧异:“你有何罪?”
泰顺帝道:“那姜念……乃儿臣十数年前在江宁与一民间女子所生。”
此话一出,景宁帝手中的钓竿轻轻一颤,目光如炬。
当即,泰顺帝又详述了自己与姜雪莲、姜念的故事。也陈奏了,他当年因恐景宁帝不悦,才将姜雪莲母子安置在江宁,然未尝置之不理,保障了母子的物质之需,且秘遣了贺赟夫妇保护照顾监视。
泰顺帝本以为,当景宁帝听完此事会大发雷霆。然而,出乎预料,景宁帝虽神色惊奇,却无甚怒意。
这一刻,景宁帝不禁联想到了自己。他素来是个喜爱游玩的,当了六十一年的皇帝,经常离开神京城,其中包括了六次下江南,他还为自己修建了畅春园、承德避暑山庄等离宫,摆脱宫中的束缚与枯燥。
而且,他这一生曾多次与民间女子有过私情,并不以为泰顺帝此事是多大的错儿。主要还是因为,他现在对泰顺帝这个皇帝很满意,况且泰顺帝已是大庆皇帝,他不便轻易惩处,甚至不便轻易对泰顺帝动怒。
不过,景宁帝还是故意斥责了一句:“你倒是善隐的,竟匿此事十数年,今日才陈奏于朕。”
泰顺帝忙道:“儿臣有罪。”
景宁帝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你已为我大庆皇帝,今日又亲向朕坦陈此事,此事便算不得多大的罪过了。”
泰顺帝心中惊喜,暗叹:“十三弟所料果然不差!”
景宁帝的目光落在湖面上,陷入了沉思,沉思着该如何处置王子腾。
湖面泛起涟漪,仿佛也在沉思似的。
既然那姜念是泰顺帝的儿子,也就是景宁帝的孙子,如此一来,王子腾此次的罪行就更重了……
景宁帝沉思了一会子,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不知如何处置王子腾为好,于是将目光落在了泰顺帝脸上,问道:“皇帝以为何以处此事?”
泰顺帝谨慎地回应:“儿臣窃以为,王子腾自不可任西征大将军,至于是否仍任京营节度使,儿臣不敢妄言,唯父皇裁之。”
他顿了顿,继续道:“薛家之皇商,自当撤之。至于推倒秦业致死之兵卒,念其奉王子腾之命行事,亦非故杀秦业,革职可也。此外,秦业清廉一世,家境贫寒,当令王子腾偿秦家抚恤之资。”
其实,泰顺帝眼下所说的,都是忠怡亲王的建议。
忠怡亲王故意保住了自己门下出身的马培澄,没有提出惩处马培澄。而他曾在军中带过兵,深知军令如山的道理,虽认为那个推倒秦业致死的巡捕左营官兵可恨,却罪不至死,将其革职,已是对其不小的惩处,往后他再想食公禄,可不能了。
第46章 莫非他父亲是当今皇帝?
景宁帝又沉思须臾才做出了决定,声音低沉有力:“王子腾该惩,降为总兵,擢鲁科多为京营节度使,命王子腾偿秦氏三千银。至于薛家与那兵卒的惩处,皇帝裁决即可。”
泰顺帝闻言还算满意,虽说鲁科多也是景宁帝的亲信,且此次只是将王子腾降为总兵,但至少整治了王子腾,让王子腾离开了朝堂核心。也让泰顺帝觉得,哪怕涉及重要军权,景宁帝现在也愿意重视他这位皇帝的意见了。
然而,泰顺帝有所不知的是,此事对他也有不利!
宁国府的贾敬与荣国府的贾赦,曾都是太子党的重要成员,因太子坏了事被废,两人受到牵连,爵位都大降,官职也都被罢免。
贾母为保荣国府荣华富贵长久,将孙女贾元春送选宫中女史。贾元春中选,且成了泰顺帝生母的女史,也就是当今皇太后的女史。
景宁帝知道王子腾与荣国府极为亲厚,甚至可以说,王子腾与荣国府相当于一家子的人。
景宁帝本打算任命王子腾为平叛青海的大将军,与此同时,安排王子腾的外甥女贾元春为泰顺帝的妃嫔。通过这种方式,让泰顺帝涉及西部军权。如此,既不会对他这个太上皇造成大的威胁,也能对泰顺帝的帝位有所保障。若有一天他崩逝,有贾元春这个纽带,王子腾便可为泰顺帝所用。也可借此事让泰顺帝在他的余生时光,更好地孝顺顺从他。
景宁帝却不料,王子腾突然犯事了,且在泰顺帝的建言下,决定惩处王子腾。如此一来,景宁帝的这份谋划就没必要了。
呵,若泰顺帝知道景宁帝的这份谋划,多半会后悔了。
若泰顺帝今日不请示惩处王子腾,他就会通过贾元春这个纽带,与担任西部大将军的王子腾密切起来……
不过,景宁帝还是有点想安排贾元春为泰顺帝的妃嫔,因他与荣国府早年死去的贾代善有着深厚的君臣之谊,他也知道贾元春是个贤孝才德的。他想通过安排贾元春为泰顺帝的妃嫔,保荣国府富贵荣华长久。
但只是有点想罢了……
景宁帝转移了话题,目光炯炯盯着泰顺帝:“皇帝意欲如何安置姜念?”
泰顺帝尴尬地低了低头:“此事……儿臣亦唯父皇之命是从。”
景宁帝略作踌躇,徐徐说道:“皇帝当知之,此事若遽然彰露,于帝位不利,宜秘而不宣。”
泰顺帝恭声道:“是。”
事实上,他也没打算现在就曝光姜念之事,至于以后要不要公开相认这个皇子,他都没有决定。
景宁帝这一生,共生了三十多个儿子,虽说有不少未活到成年就早夭,儿子们却给他生了超过一百个孙子。
他有一个钟爱的皇孙,那便是他的皇长孙袁皙,也有其他皇孙受他喜爱,比如,泰顺帝的四皇子袁历……
这种情况下,他这位做了六十一年皇帝的非凡老人,岂会在意姜念这么个突然冒出来的民间孙子?
相比于景宁帝,泰顺帝在子女这块就差多了。
迄今为止,四十六岁的泰顺帝,虽已生了八个儿子四个女儿,却已死了四个儿子,四个女儿则都死了。
也就是说,泰顺帝目前仅有四子在世,分别是袁时、袁历、袁昼以及一个今年才三岁尚未齿序的幼子。
单从子嗣这块而言,泰顺帝也会在意姜念。
但在意并不意味着就会相认为皇子……
……
……
昨日王子腾回家后,怒气冲冲地将薛姨妈责骂了一顿,怪罪薛姨妈没能了解姜念,竟不知姜念与忠怡亲王亲厚,害他得罪了忠怡亲王,还犯了事儿。
薛姨妈当着薛宝钗、薛蟠的面被如此责骂,觉得大丢体面,加上震惊惧怕,以致昨夜竟失眠,直至黎明方朦胧入睡。
薛姨妈、薛宝钗、薛蟠一家人,住在王第二门外的一所房舍。盖因有薛蟠、谢季兴等男丁,不便住进内宅的。
此时,得知薛姨妈已醒来的薛宝钗,轻轻推开了薛姨妈卧房的门。推门带起的微风,吹动了门旁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青烟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散作游丝。
阳光斜透茜纱窗而入,照亮绣着缠枝莲的帐幔。
薛姨妈正靠躺在床,脸色发白,目光涣散,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薛宝钗虽明知其故,还是上前,柔声关切道:“妈是不是病了?”
薛姨妈苦着脸,声音有些沙哑:“倒也没病,只因老想着昨儿的事,昨夜走了困,天蒙蒙亮了方得睡去,眼下才醒来,头目却眩晕。”
薛姨妈让丫鬟同喜退了出去,叹了口气,对薛宝钗道:“宝丫头,我是真担忧啊!那姜念实乃深不可测,竟与忠怡亲王亲厚!昨儿你舅舅没能降伏他也就罢了,他却请来了忠怡亲王,将你舅舅降伏了!”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低:“昨儿你舅舅调兵去拿他,竟是无意中害死了一个工部的员外郎,这可如何是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