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芥称王 第98节

  他放下茶盏的动作顿了顿,思绪不自觉地飘回从前。

  父亲于桓虎最初交回这些产业时,本就打算以其作为攻击大伯的“弃子”。

  正因如此,父亲未对这些庄主管事有过半句交代,既没说过安抚的话,也没提及日后的安排。

  如今这些人心中有怨怼、有疑虑,倒也在情理之中。

  换作任何人,遭遇这般对待,恐怕都会心生不满。

  于睿作为于桓虎的长子,自小便被当作二脉的继承人精心培养。

  从读书习字到谋划布局,从与人周旋到驭下之术,父亲无不倾囊相授,就是为了让他将来能撑起二脉的门户。

  如今不过是敲打几个心存疑虑的旧臣,再借着闲谈的机会,不动声色地漏点口风。

  让他们明白杨灿的身份,日后好生听从杨灿的安排,这点谈吐技巧,对他而言不过是信手拈来,根本算不上难事。

  他抬眼看向三位庄主,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抬手示意:“都坐吧,不必拘谨。”

  待三人小心翼翼地在下方的矮凳上坐下,双手放在膝上,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时,于睿才缓缓开口。

  他从天气聊到田庄的收成,又漫不经心地提及“近日丰安庄诸事顺遂,多亏了杨庄主打理得宜”,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杨灿与二脉的关系。

  其实他心中清楚,这番点拨,说到底不过是顺水人情。

  毕竟这三位庄主肯主动甚至提前一天赶到丰安庄,就说明他们已经做好了向杨灿低头的准备。

  可即便如此,于睿这番看似无意的暗示,对三位庄主而言,却也如久旱逢甘霖。

  此前他们虽打定主意向杨灿低头,心中却满是惶恐与不安。

  二爷于桓虎那边迟迟没有动静,像是彻底忘了他们这些旧人;

  而杨灿的手段,他们早有耳闻,那个以狠辣闻名的刀客小张,竟被杨灿调教得连亲情都不顾,亲手杀了自己的叔叔、儿子和侄子,这般狠角色,怎能不让他们心生忌惮?

  如今得了于睿的明示,知道杨灿竟是二脉的人,三位庄主悬在半空的心瞬间落了地。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眼中的局促与不安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有了二脉这层关系在,杨灿总不会无缘无故为难他们,往后的日子,也总算能睡得安稳些了。

  ……

  次日天刚蒙蒙亮,丰安庄的街道上还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于睿便已收拾妥当,准备启程返回代来城。

  院外,十几匹骆驼早已备好,驼背上驮着沉甸甸的箱笼,箱子用厚重的黑布盖着,看不清里面装的是什么。

  而在几匹骆驼的驼峰之间,坐着几位体态妖娆的西域美人。

  她们身着色彩艳丽的纱裙,露出纤细的腰肢和白皙的脚踝,长发编成精致的辫子,缀着小小的银铃,稍一动作,便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们或低头整理裙摆,或抬眼望向远方,身姿袅娜,在清晨的薄雾中,宛如一幅动人的画卷。

  鲜少有人知道,这些箱笼里装的金银珠宝,以及这些西域美人,本都是于睿为杨灿准备的礼物。

  可他出发时,根本不知道杨灿会在五月端午这天召见所有庄主管事。

  如今丰安庄人多眼杂,连三叔豹三爷都亲自来了,他若是将这些礼物留下,难免会引人非议,甚至可能暴露他与杨灿的私下往来。

  思来想去,他只能暂时放弃送礼的念头,必须让所有人都看到,这些不过是他从凉州运来的货物,如今他要带回代来城,与杨灿毫无关系。

  杨灿站在堡门外,身着一件月白色长衫,腰间系着一条墨色丝绦,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语气诚恳地挽留着。

  “今日各田庄庄主、牧场场主都会赶来,公子何妨多留一日,与众人见上一面,咱们一起小酌几杯,也好让大家沾沾公子的福气。”

  于睿翻身跨上马鞍,一只手握住缰绳,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马背,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

  “杨执事好意,于某心领了。只是今日是你召集部属欢聚的日子,我若是留下,反倒成了喧宾夺主,坏了大家的兴致。

  再者,我此次前往凉州,前后已有一个多月,家中父亲尚在等候消息,如今我已是归心似箭,实在不便多留。”

  他二人心中都清楚,这番对话不过是演给在场的下人看的。

  在旁人眼中,他与杨灿是有嫌隙的。

  于睿脸上带着一抹既不疏离、也不算亲近的笑意,对着杨灿微微点头,算是作别,随即双腿轻轻一夹马腹,沉声道:“出发。”

  驼马队伍缓缓向村外走去,驼铃发出“叮当、叮当”的声响,在清晨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随着队伍的移动,驼铃声渐渐向远方传去,最终慢慢消散在空气中。

  杨灿站在晨光中,脸上依旧挂着谦逊温和的笑容,目送着于睿的队伍消失在路的尽头。

  直到那驼铃声彻底听不见,他才缓缓收回目光,下意识地抬手捏了捏衣袖。

  衣袖内侧,藏着两份叠得整齐的纸张。

  一份是天水城中一处货栈的店契,另一份则是八张奴隶的身契。

  而那店契和身契的主人,名叫-——杨灿。

  这处货栈位置极佳,紧邻着城中最繁华的商业街,往来商客众多,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

  而那些骆驼、驼背上的箱笼,还有那些看似是“货物”的西域美人,实则都是这家货栈的财产。

  换句话说,这些东西,如今都成了他杨灿的私产。

  杨灿暗自感叹,钱这东西,果然是越有越有啊。

  前几日他还在琢磨,不能只靠着丰安庄的俸禄过日子,得想办法做些买卖开源,免得日后坐吃山空。

  没想到刚有这个念头,于睿就“送”来了这么大一份启动资金。

  还顺带给他置办了货栈和人手,当真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递枕头。

  可转念一想,杨灿脸上的笑容又淡了几分。

  他如今一边依附于氏二脉,一边又与索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左右逢源的局面,若是被阀主或索家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他甚至不敢确定,在索缠枝和小青梅心中,自己是否比索家更重要。

  毕竟索家是她们的根,而自己不过是个半路出现的外人。

  所以这家凭空出现的货栈,绝不能让小青梅知道。

  那么,把它交给谁来打理呢?

第88章 蝉与螳螂

  豹子头倒是忠心耿耿,武艺高强,让他去杀人、去守卫,绝对没问题。

  可要是让他打理货栈的财务,管账、清点货物,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豹子头大字不识几个,连最简单的账本都看不懂,让他管财务,无异于把钱往火坑里扔。

  至于李大目,杨灿更是不放心。

  他之所以能让李大目乖乖听话,不过是捏着李大目的小辫子。

  如今若是把货栈的事交给李大目,岂不是把自己的小辫子送到了对方手上?

  万一李大目哪天翅膀硬了,用货栈的事反过来要挟自己,那可就麻烦了。

  杨灿猛地发现,自己身边竟没有一个真正可以信任、可以托付大事的心腹。

  晨光渐渐升高,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青石板路上,显得格外孤单。

  他低头看看身上的月白色长衫,又抬头望了望丰安庄坞堡那高耸的飞檐。

  目光从那坞堡上的天空看到的,是云端之上的朱门,门后是他渴望触及却又充满未知的权力和富贵。

  他想要的,从来都远不止眼前这些,区区一座天水城的货栈,几箱金银珠宝,又算得了什么?

  可他心里清楚,未来将要拥有的,未必都能摊在阳光下示人。

  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那些暗藏风险的谋划,都需要有人陪他扛、替他藏、帮他周全。

  他并非不信任索缠枝,也不是不疼惜那个总带着几分天真气的小青梅。

  如今他们早已同坐一条船,船若翻了,无论是他杨灿,还是索缠枝与小青梅,谁都别想好过。

  这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彼此心中都心知肚明,无需多言。

  然而,索缠枝背后那庞然大物般的索家,却像一根淬了剧毒的隐刺,让他无法全然信任二女。

  若有朝一日,他杨灿的利益与索家的根基发生冲突,他与索家不得不对上时,那个与他已有肌肤之亲、曾在枕边诉说软语的女人,究竟会站在哪一边?

  “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

  这句古老的话语,如同来自幽冥的鬼魅低语,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挥之不去。

  他太清楚了,在这个时代,这句话绝非虚言。

  家族的分量,重于泰山,早已深植于每个人的骨血魂魄之中,几乎成了一种无需思考的本能。

  尤其是索缠枝这般,在真正的世家大族中浸淫长大的女子,自小便听着“忠孝传家”“宗族至上”的训诫长大,那些规矩早已刻入她的骨髓,远比男女之间的情爱、盟友之间的道义更为根深蒂固。

  我必须培植一批人。

  秦桧尚有三相好,难道我杨灿还不如那千古骂名的大奸臣?

  杨灿在心中暗暗思忖着,我需要一些只与我杨灿利益休戚与共、愿意生死相托的心腹。

  他们的荣辱,只能系于我一人之身!

  他们的未来,只能靠我来成全!

  唯有这样,我才能在未来的风浪中站稳脚跟,才能在未来一旦与索家或于家这般的庞然大物抗衡时,有足够的底气。

  正在与几位庄主谈笑风生的张云翊,眼角余光却始终未曾离开过杨灿。

  他本就对杨灿心存忌惮,此刻见杨灿眉宇低垂,神色凝重,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心头不由一凛。

  于公子刚走没多久,他为何会这般心事重重?

  难道是于公子与他说了什么,还是他又在谋划着什么新的事情?

  一丝警觉悄然爬上张云翊的心头,可他脸上笑容依旧,与身旁的杜平平、赵山河等人谈笑风生。

  他们一会儿说着端午的节庆习俗,一会儿夸赞着丰安庄如今的繁荣气象,仿佛什么都不曾发觉。

  ……

  于睿做客丰安庄,并在端午宴席开席前匆匆离开的消息,迅速传递了出去。

  传递这消息的,正是那些尚未抵达丰安庄的庄主与牧场主们安插的耳目。

  这些庄主和牧场主,早已备好了精心挑选的礼物,并且在丰安庄附近等了许久。

  他们既想探探杨灿的底细,又想看看于睿的态度,所以一直按兵不动。

  得到心腹传来于睿离开的消息,他们才纷纷起身,带着仆从和礼物,向丰安庄而来。

  刚到丰安庄外,众人就看到了路旁新立的石碑。

  那石碑以坚硬的黑石为底,上面刻着的朱漆大字格外醒目,在夕阳的映照下泛着刺眼的红光,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什么。

  “劝农碑!”

  有人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厌恶与不甘。

  这该死的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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