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巡察田庄的时候,于睿就已经不动声色地释放了对杨灿的好意。
如今杨灿在他面前,稍稍露出了对阀主的不满,这正是他想要看到的反馈。
于睿心中欢喜,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拉近了与杨灿的距离。
烛光在于睿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让他此刻的神情多了几分郑重。
“杨庄主,你是个聪明人,本公子也就不绕圈子了,开门见山地跟你说吧。
家父一向求贤若渴,最是赏识像庄主这般有才能的青年才俊。
当日在明德堂上,若不是庄主你仗义执言,家父恐怕难以脱身。
庄主对我家是有大恩的,而且你的一身才学,更是让家父十分倾倒。
若是庄主愿意为我二脉所用,我二脉必定会以厚禄高位相待,绝不会亏待了你!”
杨灿听到这话,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脸上满是惊喜之色,声音都带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公子此言当真?”
于睿也随之站起身,神色肃然,语气坚定。
“自然是真的。不然,庄主以为,本公子为何要迂回来到凉州,难道真的是为了那几驮微不足道的货物吗?
于某此次前来,所携带的财帛和那些西域美人,都是特意为庄主准备的见面礼,就是为了表示我代来一脉的诚意。”
杨灿激动得身子微微颤抖,连忙说道:“实不相瞒,杨某早就看出,在整个于氏家族中,能带领于氏发展壮大的,必定是代来一脉的二爷。
杨某对二爷仰慕已久,只可惜一直没有投效的门路。
如今承蒙二爷与公子这般赏识,杨某怎敢不效犬马之劳?”
于睿闻言,心中大喜过望。
他原本已经做好了杨灿会扭捏拒绝的准备,毕竟那些外务大执事,个个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想要让他们轻易投靠,绝非易事。
可杨灿却如此干脆,果然像个墨门弟子,身上带着一股任侠之气,性情慷慨,不拖泥带水。
如果杨灿真的是墨门弟子,而且在墨门中的地位不低,那将来还可以通过他,招揽到墨门的钜子。
要知道,墨家可是诸子百家中,唯一一个有着严密纪律的准军事化团体,其组织性和战斗力远超其他学派。
墨家的领袖被称为“钜子”,钜子所下达的命令,弟子必须绝对服从,毫无条件地执行。
《淮南子》中就曾记载:“墨门弟子,皆可使之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几百年下来,墨门子弟这种忠诚无畏的形象,早已成了一块金字招牌。
于睿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语气中满是欣喜。
“我于家二脉,能得到庄主相助,从此前路可期也。
于某毫不怀疑,凭借庄主的才能,这丰安庄周边的六田庄、三牧场,庄主自有办法将它们纳入囊中。
不过,那些庄主管事毕竟都是我代来一脉的旧属,回头我会跟他们打个招呼,让他们好生配合你。”
杨灿欣然点头,语气诚恳地说:“公子与二爷如此厚爱,杨灿心中感激不尽!
既承蒙公子看重,杨灿也愿意向公子献上一份投诚之礼,以此来表达我的忠心!”
于睿微微一愣,眼中露出讶然之色:“庄主还有礼物要送我?”
杨灿脸上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缓缓说道:“正是。不知一百套精铁两裆甲,可入得公子的法眼么?”
于睿听到“一百套精铁两裆甲”这几个字,顿时目芒一缩。
一百套精铁两裆铠?
要知道,陇上地区向来以骑兵为主,而骑兵所穿戴的铠甲,大多是以皮甲为主。
因为皮甲价格低廉,制造工艺也相对简单,更容易大规模装备。
可相应的,皮甲的防护能力与铁甲相比,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如今各个阀主麾下的骑兵,也只有最精锐的那部分兵马,才配备了铁质的两裆铠。
单论铁质两裆甲的价格,一套铠甲的价值就抵得上三匹战马。
但铠甲的实际价值,又远不能只以金钱来衡量。
因为在如今的局势下,铁质铠甲根本就是有价无市的稀缺品。
一百套铁质两裆甲的战略价值,远比它字面上的价值要大得多。
有了这些铠甲,就能极大地提升一支军队的战斗力。
可杨灿不过是一个田庄庄主,他从哪里弄来的一百套铁质两当铠?
就算是自己,想要弄到这么多铁质铠甲,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杨灿看到他脸上露出疑色,便主动解释道:“公子可知秃发隼邪和拔力末,之前来我庄里是在寻找什么吗?”
于睿顿时恍然大悟,脸上露出吃惊的神情:“他们丢的那批所谓的‘山货’,难不成就是这些精铁两裆甲?”
杨灿缓缓点头,语气平静地说:“不错!那些押送‘山货’的人,此前杀害了我庄中的百姓。
杨某得知消息后,便带着人前去讨还公道。
追赶到苍狼峡的时候,恰好看到一群鲜卑人正在和押送‘山货’的人火并,上演了一出黑吃黑的戏码。
最后,这几车甲胄,就阴差阳错地落入了我的手中。”
于睿听得目瞪口呆,心中暗自感叹:我怎么就没有这样的运气?
想不到杨灿不仅有才能,还是个福将,竟然能遇到这样的好事。
杨灿继续说道:“能贩运这么多的甲胄,那个所谓的‘走山货’的人,背景必然不一般。
因此,如果把这些缴获的甲胄送去凤凰山庄,我不仅不会有任何好处,反而会给丰安庄带来灭顶之灾。
无奈之下,杨某只好与亢曲长商量,先把这些甲胄藏了起来。
如今既然决定投效二爷,这批甲胄,自然该献给公子,为代来一脉略尽绵力。”
“好,好!”
于睿一连说了两个“好”字,语气中满是激动,“代来一脉与杨庄主,从此之后,共富贵,同进退!”
杨灿却轻轻摇了摇头,神色诚恳地说:“此物留在我的手中,对我而言毫无用处,反而像是一个烫手的山芋,随时可能引来祸患。
唯有献给二爷,才能让它发挥最大的作用,这才是物尽其用。
杨某此举既是为了一表忠心,也是为了避祸,不敢以功劳自诩。”
于睿听了,心中愈发高兴。
原本他以为,能招揽到杨灿,就已经是满载而归了。
却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意外收获,简直是天助我二脉啊!
杨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郑重起来:“只是这批甲胄的来路不正。
阀主那边一定会追查这批甲胄的下落,鲜卑人肯定也不会轻易放弃。
那个贩运甲胄的人,更是不会善罢甘休。
为了安全起见,公子如何顺利取走这批甲胄,还需要我们仔细商量一番,制定一个周全的计划。”
“正该如此!”
于睿立刻附和道,“既然这批甲胄见不得光,我们确实该商量个妥当的办法,万万不能出任何差错。”
杨灿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
其实,那批铠甲虽然珍贵,让人眼热,但对他来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根本没有用处。
而且,这件事涉及的人太多,时间一长,很难保证秘密不会泄露出去。
虽然他现在能暂时控制住丰安庄,但日子久了,难免会被有心人发掘出真相,到时候只会给自己招来天大的麻烦。
所以,赶紧把这批铠甲抛出去,找一个合适的“接盘侠”,才是最稳妥的做法。
而如果这个“接盘侠”还能回馈他一份好处,那更是何乐而不为。
于是,在摇曳的烛火下,两个人影慢慢凑到了一起,低声交谈起来。
烛火将他们的身影投射在墙上。
那影子时而晃动,时而静止,如同两只蓄势待发的猛兽,正在暗中谋划着什么……
第87章 谁可交心
转眼到了端午的头一天,丰安庄开始热闹起来,周边几个田庄的庄主陆续赶了过来。
可当他们听说于家二公子于睿也在这里时,个个都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于睿是旧主之子,若是不去拜见,那以后也不用见了。
可若是去拜见了,杨灿那只笑里藏刀、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会不会因此对他们心生不满,日后给他们穿小鞋?
在此之前,他们从未和杨灿打过交道。
因为杨灿掌管丰安庄后,根本没有去巡查他们所在的田庄。
他们对杨灿的性情脾气,全都是凭借坊间的传闻来揣摩,难免会有偏差,心中更是没底。
思来想去,他们最终还是决定硬着头皮去拜见于睿。
毕竟,表面上看,长房长脉和二脉还是和睦的一家人,他们作为于氏的家臣,去拜见于家的公子,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就算杨灿知道了,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于是,他们相约一起前去,大概是想着“法不责众”,若是杨灿真的不满,也不会把他们所有人都怎么样。
当然,在拜见于睿之前,他们先去拜见了豹三爷。
豹三爷是于氏的长辈,身份尊贵,去拜见豹爷,他们心中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若是心怀大志的豹三爷知道,在这些庄主管事的心目中,自己竟是这般无害的形象,不知道他是该感到高兴,还是该感到伤心。
于睿端坐在书房的梨花木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椅臂上精致的雕花,目光却透过半开的窗棂,落在庭院中那株大柳树上。
他等这些庄主管事来,心思早已盘算得明明白白:
表面上是接受旧家臣的拜见,实则是要借着这看似寻常的会面,不动声色地透个口风:
杨灿是自己人,你们不必惧怕,日后多听他调遣、好生配合便是。
可他偏又不将这层意思挑明,事先半句口风都未曾泄露。
毕竟在他看来,这既是传递信号的机会,更是一场绝佳的试探。
他要看看,经历了父亲于桓虎此前对这些产业的“弃子”之举后,这些庄主管事对二脉是否还存着敬畏,是否还肯像从前那般服从。
当院外传来一阵略显迟疑的脚步声,伴随着相互推诿的低语时,于睿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
他缓缓收回目光,端起桌上早已温好的茶水,轻轻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故作悠闲地抿了一口。
待门外传来“于公子安在”的问询声,他才放下茶盏,用指腹擦了擦唇角,声音平稳无波:“进来吧。”
门被轻轻推开,三位庄主局促地站在门口。
见此情景,于睿心中反倒生出几分满意。
虽说是呼朋唤友、抱团前来,少了几分单独拜见的诚意,却也说明他们心中仍有二脉的位置,并未全然倒向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