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明白!”李承乾霍然起身,尽管脚踝依旧不适,但整个人的气势已截然不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
“孤这便召典膳监、内府局主事,并传令东宫左右卫率,即刻锁拿王顺、王达,清查账目!同时,上表父皇,陈明此事,请大理寺、御史台会同审理!”
两仪殿。
李世民放下手中的密奏,身体微微向后,靠在龙椅的靠背上。
奏报详细记述了今日东宫咨政堂内发生的一切。
柳亨看似追忆往昔、实则委婉诉苦的表演;
柳奭步步紧逼、机锋暗藏的诘难;
以及,太子李承乾面对这接连两次风格迥异的“进言”时,那异乎寻常的冷静应对。
尤其是对柳奭。
没有暴怒,没有失态,没有急于辩解,甚至没有明显的慌乱。
只是平静地接下了所有指控,表示要“核对账目”、“查明原委”,更是默许了柳奭将案件线索移交大理寺的举动。
李世民内心深处,对太子今日的表现,确实生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认可。
至少,这孩子学会了控制情绪,懂得了在某些时候,沉默和承接比咆哮和反驳更有力量。
然而,这一丝认可,很快就被另一股汹涌而至的怒火所覆盖。
这怒火,并非针对太子,而是针对那侍御史,柳奭!
“拿储君……与隋炀帝类比……”李世民低声自语。
语气中带有一股杀气。
柳奭奏对中的每一句话,都被书记官原原本本地记录了下来,此刻正呈于御前。
那些看似忧国忧民、引经据典的言辞,在李世民这位亲身经历过隋末乱世、亲手缔造了贞观之治的帝王眼中,其用心何其歹毒!
隋炀帝!
那个刚愎自用、穷奢极欲、好大喜功、最终导致天下分崩离析、身死国灭的亡国之君!
柳奭竟敢,竟敢在储君面前,将东宫的举措与隋炀帝的“纳谏台”相提并论!
竟敢暗示若处置不当,便会“重蹈覆辙”!
这是何等诛心之论!
这是要将他的太子,置于何地?
是将他李世民,置于何地?
一股暴戾的冲动在李世民胸中翻腾。
此等离间君臣、动摇国本之言,死不足惜!
但他终究是李世民。
是那个在尸山血海中建立起大唐基业,又于波谲云诡的朝堂中驾驭群臣十六载的天可汗。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怒火,强行压了下去。
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终归于平静,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寒光更盛。
不能动。
至少现在不能动。
柳奭不过一马前卒。
其背后是谁?
是那些对太子积怨已深的清流言官?
或是……其他隐藏在暗处的势力?
他若此刻严惩柳奭,固然痛快,却正好落入了某些人的算计。
他们会立刻渲染皇帝“因言获罪”、“堵塞言路”,甚至将污水反泼到太子身上,说他“挟私报复”、“不容谏臣”。
这只会让本就微妙的局势更加复杂。
而且……他也想看看。
看看太子接下来,会如何应对。
看看这场由东宫主动掀起的风浪,最终会流向何方。
“王德。”李世民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听不出丝毫情绪。
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侧的内侍监王德,立刻躬身应道:“臣在。”
“盯着东宫,盯着大理寺。”李世民语气平淡。
“朕要知道,太子是如何查办王顺、王达的。一字一句,一举一动,朕都要知道。”
“是,陛下。”王德低声应下,身影悄无声息地退入阴影之中。
李世民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内,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地面上。
高明……
你终于开始学着,用脑子,而不是用脾气来应对这朝堂之事了吗?
只是,这第一步,你走得看似沉稳,实则已将自己置于更凶险的境地。
柳奭此计,是阳谋,亦是毒计。
你若处理不当,东宫便是藏污纳垢、管理无方;
你若处理过当,便是冷酷无情、刻薄寡恩。
而这,还仅仅是明面上的第一波。
真正的暗流,恐怕已在酝酿之中。
你和你背后的那个人,准备好迎接了吗?
朕,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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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又何必蹚这趟浑水?
翌日。
东宫的动作,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东宫以雷霆之势锁拿、初步审讯王顺、王达,并迅速将案情概要及涉案人犯、证据移送大理寺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快地传遍了长安城的权力中枢。
各方反应不一。
两仪殿内,李世民接到王德的禀报,手指轻轻敲着御案,半晌,才淡淡道:“知道了。”
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审慎。
这般果决……倒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而此刻的魏王府,书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杜楚客坐在下首,看着深陷在铺着软垫坐榻里的魏王李泰。
李泰肥胖的身体因兴奋而微微前倾,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佩,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容。
“好!好!好啊!”他连说三个好字,声音因兴奋而显得有些尖锐。
“那跛子,这次可是结结实实地踩进坑里了!哈哈!”
杜楚客微微欠身,脸上也带着成竹在胸的笑意。
“殿下所言极是。太子此番反应,看似果决,实则已落入我等彀中。他若不严办,便是包庇纵容,坐实东宫藏污纳垢、太子虚伪之名;他如今严办了,嘿嘿,柳御史那一番‘隋炀帝纳谏台’、‘纵容王世充虞世基’的类比,可就如同钉子般,楔进陛下和朝臣心里了!陛下最恨的,便是前朝那种纲纪败坏、臣子欺瞒之事!太子身边出了这等蠹虫,他这储君,识人不明、御下不严的过错,是跑不掉了!”
他顿了顿,观察着李泰的神色,继续深入分析。
“而且他动作如此之快,分明是心虚,是急于撇清!这更显得他色厉内荏!按《唐律》,监临主守贪赃,‘一尺杖一百,一匹加一等,十五匹绞’。若‘不枉法’,则‘一尺杖九十,二匹加一等,三十匹加役流’。王顺、王达所涉之财,虽非军国重帑,然其身为东宫近臣,贪墨物资,截留捐赠,影响恶劣,依律即便不处极刑,也当流三千里,遇赦不原。太子若想保他们性命,必得向陛下求情,这又是授人以柄——徇私枉法之柄!”
李泰听得心花怒放,肥胖的手指用力捏着玉佩,仿佛那是太子的咽喉。
“柳奭这次办得漂亮!本王定要重重赏他!”
杜楚客适时将话题引向下一步。
“殿下,柳御史已开得好头,接下来,便是第二步了。那些谣言早已准备妥当,只待东宫贪墨案在朝野间传开,引发议论,我们的人便会立刻在东西两市、各坊茶肆酒馆散播。内容嘛……除了之前议定的太子结党、私通突厥等,还可加上他因足疾心生怨望,暗中诅咒陛下;以及他表面勤俭,实则东宫内奢靡无度,甚至……效仿突厥习俗,行那悖乱人伦之事……”
这些谣言,恶毒而致命,直指李承乾的德行、忠诚乃至人伦,一旦扩散,足以彻底摧毁他本就岌岌可危的储君形象。
李泰眼中精光暴涨,仿佛已经看到了李承乾身败名裂、被废黜储位的场景。
他猛地一拍大腿,因激动而喘息着,声音带着一丝癫狂的快意。
“哈哈哈!好!等这些谣言甚嚣尘上,本王倒要看看,那跛子还如何稳坐东宫!到时候,本王再让你在合适的时机,就在那咨政堂,当面质问他!看他如何辩解!”
他仿佛已胜券在握,肥胖的身体因大笑而颤抖。
“李承乾啊李承乾,任你身边有高人指点,学会了隐忍,学会了接招,可这阳谋之后的连环杀招,我看你怎么接!你这太子之位……坐到头了!哈哈哈!”
赵国公府。
书房内。
长孙无忌负手立于窗前,背影挺拔如松,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手中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扳指。
关于东宫迅速反应、移交人犯的详细奏报,就摊在他身后的紫檀木大案上。
“蠢货……”
“这步棋,臭不可闻!”他缓缓转身,眼中带着厚重的失望。
“看似壮士断腕,果断坚决,实则……是亲手将绞索套在了自己脖子上!柳奭那点微末伎俩,挖了个浅坑,你就迫不及待地跳了进去,还自己把土给填实了!”
他踱步到案前,手指重重地点在那份奏报上。
“你以为快刀斩乱麻,就能显出你的公正和决心?错了!大错特错!你这是告诉陛下,告诉满朝文武,你东宫就是个筛子!御下无方,识人不明!柳奭拿隋炀帝做比,是诛心,你这一下,是坐实!”
“陛下最重什么?是纲纪,是臣节!你身边近侍贪墨,截留的甚至可能是用于安抚西州徙民的物资!这在陛下眼里,比单纯的奢靡更不可饶恕!你这是在他最在意的地方,捅了个窟窿!”
长孙无忌的声音越来越冷,带着愤怒。
“接下来呢?你以为这就完了?幼稚!这才是第一步!就等着你这‘失德’的罪名坐实,结党、怨望、甚至更不堪的罪名……会一层层叠加上来!你每辩解一句,都是徒劳,每挣扎一下,都陷得更深!步步都是深渊,环环相扣,你拿什么来接?拿你那点刚学来的、自以为是的隐忍吗?”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漠然。
“扶不起的阿斗……终究是扶不起。”
他喃喃自语。
“原以为经此变故,你能稍有长进,或许……或许还有一线转机,看在皇后……唉。”
他脑海中闪过妹妹长孙皇后温婉而带着一丝忧虑的面容,心中掠过一丝刺痛,但旋即被更强大的现实考量压下。
“陛下……此刻怕也是失望透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