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徵并非独自前来,也非如寻常官员那般昂然而入。
他是由其长子、秘书丞魏叔玉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过来的。
此时的魏徵,与李承乾记忆中那个即便瘦削却始终挺直脊梁的谏臣形象判若两人。
他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紫色旧朝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更显形销骨立。
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缺乏血色。
每走一步,似乎都耗尽了全身力气,伴随着压抑不住的、低沉的咳嗽声,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唯有那双眼睛,虽然失去了往日逼人的锐利,却依旧深邃。
“臣……魏徵……参见……太子殿下……”
魏徵看到李承乾亲自出迎,似乎想挣扎着行礼,但声音气若游丝,一句话未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他弯下腰,全靠魏叔玉全力支撑才未倒下。
“郑国公万万不可!您病体如此,何须这些虚礼!”
李承乾连忙上前两步,虚扶一把,语气充满了真诚的关切。
“快!快扶郑国公入内看座!取软垫来!再唤尚药局当值侍御医即刻过来候着!”
一阵忙乱之后,魏徵被妥善地安置在殿内离太子主位最近、铺了厚软垫的席位上,背后还倚靠了一个隐囊。
魏叔玉跪坐在父亲身侧,时刻准备搀扶
。一名侍御医匆匆赶来,在屏风后候命。
李承乾回到主位坐下,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魏徵,脸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郑国公,您病体沉疴,正当静养,何以劳动病体亲至我这东宫?若有教诲,遣一书信,或令郎代传,孤必亲往聆听,何至于此啊!”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被重视的荣光。
魏征喘息稍定,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略显仓促布置的“咨政堂”,看了看左右陪坐的李百药、许敬宗等人,最后目光落回李承乾那激动的脸上。
他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依旧虚弱。
“老臣……残躯朽骨,本不当……扰殿下清听。然,近日闻殿下开设此堂,广纳言论,动静……颇大。老臣卧于病榻,心实难安,有些话……如骨鲠在喉,不得不……面陈殿下。”
李承乾立刻端正坐姿,做出虚心受教的样子。
“国公请讲!孤近日确实深感往日之非,故开此堂,欲效仿父皇,兼听则明,广纳良谏,以补孤之不足。国公天下楷模,有何训示,孤必谨记!”
魏徵微微阖眼,仿佛在积蓄力气,片刻后复又睁开,缓缓道:“殿下有悔过之心,求新知之意,此……诚为可贵。陛下若知,亦当欣慰。”
他先肯定了一句,但随即话锋便转。
“然,老臣窃以为,殿下此举……时机、方式,皆大有商榷之处,恐……非储君靖恭之道,反招……无妄之灾。”
李承乾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魏徵似乎没注意到,或者说并不在意太子的神色变化,他沉浸在自己的忧虑与思考中。
“《左传》有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储君之责,首要在于承续宗庙,稳定国本,而非……急于彰显自身,广揽声名。殿下乃国之副贰,当处无为之地,行不易之道。”
他咳嗽了几声,魏叔玉连忙轻轻为他抚背。
缓过气来,魏徵继续道:“昔日……汉武帝为太子时,深居简出,修习经术,亦不轻易结交外臣,干预政事,此乃明哲保身,亦是为子为臣之道。反观……秦之扶苏,性刚直而屡屡犯颜谏诤,远离咸阳,终为奸佞所乘,此虽忠贞,然于国于己,岂非憾事?”
李承乾听着,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汉武帝?
秦扶苏?
这似乎是在暗示自己应该像前者一样躲起来读书,而不是像后者一样出头?
魏徵观察着太子的反应,语气愈发恳切,也更直白了些。
“殿下近日所为,开放宫禁,设堂纳谏,言及西州徙民……此等事,动静颇大,易引人注目,亦易……引人侧目啊。”
他微微前倾身体。
“老臣并非意指殿下不应求知,不应纳谏。然,当此微妙之时,殿下更应……沉潜向学,修身养性,恪守孝道。咨政堂……虚名耳;纳谏言……易招是非。殿下何不……暂闭此堂,恢复东宫常制,深居读书。”
第51章 试图将他拉回那个他拼命想要挣脱的囚笼
李承乾脸上的兴奋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逐渐累积的失望和隐隐的不耐烦。
他原以为魏徵是来支持他、认可他这番“进取”之举的,却万万没想到,这位名震天下的诤臣,开口竟是全盘的否定和让他退回原地的劝诫!
这和张玄素、于志宁那些老调陈词有何区别?
甚至更为保守和……怯懦!
“郑国公之意……是让孤继续闭门不出,如同往日一般,任由他人诋毁攻讦,却只能忍气吞声?”
李承乾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
魏徵缓缓摇头,气息有些不匀。
“非是忍气吞声,乃是……以静制动,以柔克刚。殿下,《道德经》有言,‘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储君之位,天下瞩目,一动不如一静,一显不如一隐。陛下明察秋毫,殿下之贤愚,陛下岂能不知?殿下只需尽人子之本分,修储君之德行,陛下自然……心中有数。何必……行此招摇之事,授人以柄,陷自身于……危墙之下?”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沉重的警示。
“老臣……恐殿下身边,或有……小人误导,急功近利,看似为殿下谋划,实则……将殿下置于炉火之上烘烤。近日之举措,看似进取,诚如稚子怀重宝,行于市井之间,徒招觊觎而已!殿下……不可不察,不可……不防啊!”
这话几乎已是明指李承乾身边有奸佞小人,且当前的策略大错特错。
李承乾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魏徵这番话,将他连日来的振奋、挣扎、以及刚刚在李逸尘点拨下生出的那点信心和决断,全盘否定!
不仅否定,还扣上了“被小人误导”、“行招摇之事”、“陷自身于危难”的帽子!
这让他如何能接受?
殿内的气氛变得极其压抑。
李百药面露忧色,欲言又止。
许敬宗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
后排的属官们更是大气不敢出。
一直在阴影中静默不语的李逸尘,听着魏徵这番引经据典、苦口婆心的劝诫,内心亦是波澜起伏,却并非认同,而是一种深深的无奈与叹息。
魏征的话,有错吗?
站在一个传统儒家士大夫的角度,站在维护绝对皇权与既定秩序的角度,甚至站在他一生信奉的“嫡长子继承制”以求政局稳定的角度,他的话堪称金玉良言,充满了老成谋国的智慧。
他确实是真心为太子着想,为大唐国本着想。
他反对的不是太子李承乾这个人,而是任何可能打破现有平衡、引发动荡的“非标准”行为。
他希望太子做的,就是一个标准化的、无可指摘的、安静等待继承的储君。
然而,李逸尘深知,这套标准化的“贤王”模板,对李承乾根本无效,甚至是有毒的。
眼前的太子,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他是一个内心充满创伤、极度渴望认可、长期被压抑而变得叛逆的问题学生。
让他继续“深居读书”、“闭门思过”,只会加剧他的痛苦和逆反,最终将他推回原本的历史轨迹——自暴自弃,走向毁灭。
魏征的策略是“堵”,是“压”,是希望用绝对的道德规范和消极避让来换取安全。
但这需要太子有极强的内心力量和无比的耐心,而李承乾恰恰缺乏这些。
李逸尘知道,李承乾的太子之位相较于其他历朝历代的太子之位来说更容易保住,核心就是不作不闹就能顺利登基。
“因材施教……”李逸尘在心中默念这四个字,这才是老祖宗真正的智慧精髓。
对待李承乾,就不能用对待那种温良恭俭让的标准储君的方式。
魏征的道理虽对,但用错了对象,其效果,恐怕适得其反。
李逸尘甚至不由得想起原本历史轨迹中,魏征死后不久的遭遇。
李世民为何会推倒魏征的墓碑?
固然有发现魏征将谏辞抄送史官的恼怒,但更深层的原因,或许就是魏征这种追求绝对道德、直刺君心、不留情面的劝谏方式,在皇帝心中积累的压抑和不满最终爆发了。
皇帝也是人,也需要情绪价值,也需要台阶。
魏征的道理永远正确,但他忽略了人性的复杂和权力的微妙平衡。
他的方法,有时不仅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制造新的问题。
此刻,魏征对太子的劝谏,似乎正在重蹈覆辙。
他用绝对正确的道理,去要求一个内心极度挣扎的太子,结果只能是激起太子更深的逆反。
果然,李承乾沉默良久后,抬起头,目光中已没了最初的热情,只剩下一种疏离的冷淡,他声音平缓,却带着明显的抗拒。
“郑国公金玉良言,孤……受教了。然,孤开设此堂,亦是深思熟虑,非是一时冲动,更非受人蛊惑。父皇倡言纳谏,孤身为储君,效而行之,即便有所差池,亦是想为父皇分忧,为天下尽责之心。若因恐招是非便畏缩不前,岂是为人子、为人臣之道?国公之美意,孤心领了。然此事,孤自有主张。”
这番话,已是明确拒绝了魏征的提议。
魏徵闻言,眼中掠过深深的失望与忧虑,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劝,却又引发一阵更剧烈的咳嗽,咳得浑身颤抖,脸色由黄转灰,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魏叔玉焦急地为他抚背,抬头看向太子,眼中带着一丝恳求。
李承乾看着魏徵那痛苦的模样,心中也是一软,语气稍缓。
“国公病体为重,今日之言,孤会仔细思量。您先回府好生休养,孤稍后便派侍御医过府为您诊治。”
这已是送客之意。
魏徵在儿子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他最后看了一眼李承乾,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担忧,有失望,也有一种无力回天的悲凉。
他最终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深深地、颤巍巍地作了一揖,然后在魏叔玉的搀扶下,一步一喘,缓慢地离开了咨政堂。
他来时,曾让李承乾惊喜若狂;
他走时,却只留下满室的沉寂和太子心中巨大的失落与挥之不去的烦躁。
那“人镜”的光芒,并未照亮前路,反而像一道沉重的枷锁,试图将他拉回那个他拼命想要挣脱的囚笼。
第52章 只要殿下能做到
魏徵登门的消息,迅速扩散至长安权力中心的各个角落。
梁国公府,书房内。
房玄龄搁下手中的笔,听着老仆低声禀报魏徵已从东宫离开、且太子并未听从劝告的消息,他久久无言,最终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这叹息里,充满了无力回天的疲惫与对国本动摇的深切忧虑。
“糊涂啊……太子,你终究还是太糊涂了……”
房玄龄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他看到了那东宫之中正在一步步走向险境的储君,深感忧虑。
“你何必如此急切?何必非要与陛下斗,与朝臣斗?你可知,你这是在自己断绝自己的生路啊!”
在房玄龄看来,当前的局面再清晰不过。
陛下对太子的要求,其实从未变过,也并非苛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