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殿内的宁静。
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东宫属官趋步而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忧急。
他官职不高,却是太子身边负责内外联络的亲近之人。
他行至御案前,躬身一礼,声音压得极低。
“殿下,”他语气沉重。
“臣刚得到宫外传讯,长安市井之间,近日流言四起,皆……皆是指向殿下!”
李承乾捻动书页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对方脸上,没有任何惊诧。
“哦?”
这反应出乎属官的意料。
他预想中太子的暴怒或惊慌并未出现,反而是异乎寻常的平静。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禀报,语速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流言内容……不堪入耳。有言殿下因足疾心怀怨望,暗中以巫蛊之术诅咒陛下;有言殿下表面勤俭,实则东宫内奢靡无度,效仿突厥可汗,以金盆沐浴,以象牙为箸;更有甚者,翻出‘称心’旧事,污蔑殿下德行有亏,私养佞幸,行那……悖乱人伦之举!如今东西两市、各坊茶肆酒馆,多有议论,闻者哗然!”
属官说完,额头已渗出细汗,他紧紧盯着太子,等待着他的反应。
这些谣言恶毒致命,直指储君德行、忠诚与人伦,一旦坐实,便是万劫不复。
然而,李承乾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未曾泛起。
待到属官言毕,他甚至还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极轻,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意味。
“孤还以为是什么新鲜说辞呢!”
李承乾的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慵懒。
“翻来覆去,不过是这些陈词滥调。诅咒父皇?孤看他们是巴不得父皇立刻废了孤,好让某些人得偿所愿。奢靡无度?东宫用度皆有定例,一查便知。至于‘称心’……”他顿了顿,语气转冷,“父皇早已明正典刑,旧事重提,是想说父皇处置不当吗?”
属官愣住了。
太子这番应对,全然不在他任何预想之中。
没有愤怒驳斥,没有惶恐自辩,反而是一种……近乎轻蔑的冷静?
“殿下,流言猛于虎啊!”属官忍不住劝谏。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若任由其蔓延,恐损及殿下清誉,动摇国本!是否应即刻上奏陛下,请求彻查谣言来源,以正视听?”
李承乾摆了摆手,目光重新落回眼前的《尚书》,语气依旧平淡。
“卿家过虑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些许宵小之辈散布流言,若孤便惊慌失措,上书自辩,反倒显得心虚。父皇日理万机,何必以此等琐事烦扰圣听?”
“由它去吧。”
属官张口欲言,看着太子那副浑不在意的模样,终究将话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躬身退了出去。
他心中充满了困惑与不安,太子这般反应,是……另有谋划?
殿内重归寂静。
李承乾放下手中的书卷,身体微微向后靠了靠,闭上眼睛。
只有紧握在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的平静。
兴奋!
一种兴奋感在他身体里窜动!
来了!
终于来了!
正如逸尘所料!
他没有害怕,反而感到一种验证预言的快意。
逸尘果然算无遗策!
“殿下切莫动怒,甚至……应该高兴。”
李逸尘冷静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他们动用此等手段,正说明他们手中并无实据,只能依靠污蔑造势。殿下,我们的‘荒诞自污’,可以开始了。”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激动,对着空荡的大殿沉声道:“来人。”
一名心腹宦官应声悄步而入。
“去找几个机灵可靠的人,”李承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让他们去东西两市,还有胡商聚集之地,散个消息出去。”他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就说……有人传言,东宫养的一只公鸡,今日清晨,下了一枚金蛋。”
那宦官猛地抬起头,脸上全是愕然与难以置信。
他张了张嘴,想确认,却见太子殿下目光沉静,绝非戏言。
“照孤说的去做。”李承乾语气转冷。
“要做得自然,像是无意中听来的趣闻。明白吗?”
宦官虽满心疑惑,但不敢多问,连忙躬身应道:“是,奴婢明白。”
说完,匆匆退了出去。
殿内,李承乾独自一人,低低地笑了起来,起初是压抑的闷笑,继而肩膀微微耸动,带着一种宣泄的快意和一丝疯狂的意味。
“金蛋……哈哈哈……金蛋!”
他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亢奋的光芒。
“逸尘啊逸尘,如此荒诞之策,真能搅动这长安风云吗?孤……拭目以待!”
两仪殿。
李世民放下手中的密奏,眉头紧锁。
奏报详细记录了近日长安城中针对太子的种种恶毒谣言。
“诅咒朕?”李世民冷哼一声,脸色阴沉得可怕,眼中翻涌着怒火。
“查!”他声音不高,却令侍立一旁的王德心头一凛。
“给朕查清楚,这些污言秽语,究竟是从哪个阴沟里冒出来的!”
“是,陛下。”王德躬身应道,犹豫了一下,又道:“陛下,还有一事……坊间另有一则传言,说是……东宫的一个公鸡下了金蛋。”
“……”李世民愣住了,脸上的怒容瞬间被一种极致的错愕取代。
他像是没听清,又像是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重复道:“公鸡……下金蛋?”
第55章 堪称绝唱!
“是……据传是这么说的。”
王德也觉得此事荒谬绝伦,硬着头皮回道。
短暂的沉默后,李世民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砚乱跳!
“胡闹!”他勃然大怒,胸膛剧烈起伏。
“荒唐!”
他气得在御座前来回踱步。
“朕还以为他经此变故,总算学会了些许隐忍!没想到!没想到竟是如此愚蠢!如此不堪!面对此等污蔑,不思如何澄清,不想着如何揪出幕后黑手,反倒用这等儿戏般的手段来应对?他是嫌自己的名声还不够臭吗?他是觉得这朝堂之争是市井孩童的嬉闹吗?”
李世民的声音因极致的失望和愤怒而微微颤抖。
他原本因那些恶毒谣言而对太子生出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毕竟是他嫡长子,遭此构陷,此刻被李承乾这“愚蠢”的应对彻底冲散,化为彻底的恼怒。
“他这是自暴自弃!是破罐破摔!”
李世民指着东宫的方向,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抖。
“朕看他这太子,是真的做到头了!烂泥扶不上墙!枉费朕……枉费朕还对他存有一丝期望!”
王德深深低下头,不敢接话。
他能感受到陛下此刻的怒火,其中夹杂着被“不肖子”蠢到的恼怒。
“给朕盯紧了!”李世民喘着粗气,声音冰冷。
“朕倒要看看,他这出金蛋的闹剧,能演到几时!看他如何收场!”
赵国公府。
长孙无忌听完幕僚的禀报,先是愕然,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
“公鸡下金蛋?”他捻着胡须,摇了摇头,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
“太子……还真是别出心裁。看来魏征前几日的苦口婆心,是全然白费了。”
幕僚低声道:“国公,此等荒诞之言,恐怕不出两日,便会无人再提。市井小民,图个新鲜罢了。”
“嗯,”长孙无忌淡淡应了一声。
“垂死挣扎,徒增笑耳。他若真有几分才智,便该趁着陛下因谣言而可能生出的一丝愧疚,设法自辩,或低调隐忍,以示委屈。如今弄出这等幺蛾子,除了让陛下更觉其不堪,让朝臣更视其为笑柄,还有何用?”
他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判定。
“看来,东宫那位‘高人’,技止此耳。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如此心性,如此手段,难堪大任啊。”
梁国公府。
房玄龄闻听此事,久久无言,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比得知谣言时更为沉重。
“太子……何至于此……”他喃喃道,脸上写满了痛惜与无力。
“此举非但不能破局,反如抱薪救火,自陷污浊。陛下此刻,怕是已失望透顶。”
在他看来,太子这步棋,臭不可闻。
将一场严肃的政治攻讦,拉低到市井怪谈的水平,除了引人哂笑,毫无益处。
他甚至能想象到魏王党羽此刻在背后是如何的弹冠相庆。
“终究……是走错了路。”
房玄龄闭上眼,心中对太子最后的一丝期待,也随着这“金蛋”的闹剧,渐渐熄灭了。
郑国公府。
病榻上的魏徵,听儿子魏叔玉转述此事后,剧烈地咳嗽起来,蜡黄的脸上涌起一抹病态的潮红。
“糊涂……糊涂啊!”
他捶打着床沿,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悲凉。
“老夫那日之言,他是一句也未听进去!不行险招,不慕虚名……他竟……竟行此等荒诞之事自污!这是自绝于士林,自弃于天下啊!”
他气得浑身发抖,魏叔玉连忙上前为他抚背顺气。
“父亲息怒,保重身体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