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一下,又道:“然则,学生此去,重心当在何处?扑蝗、食蝗、粮价诸事,虽紧要,似乎皆属应急?”
“殿下所言极是。”李逸尘肯定道。
“应急之事,需雷厉风行,然殿下身为储君,目光更须放长远。此番亲赴灾区,首要之功,在于安定民心,组织生产,筹划灾后重建。此乃根本。”
他具体阐述道:“譬如,蝗灾过后,田地受损,百姓惶惶,今岁秋播乃至明春粮种皆成问题。”
“殿下需督饬地方,统计受灾田亩、缺种农户,及早从常平仓或未受灾州县调拨、借贷粮种,确保不误农时。”
“此乃灾后重建第一要务,关乎来年是否再生饥馑。”
“又如,方才所言允许粮价上浮,虽为疏导,然必有贫苦之家无力购买。”
“此便需‘以工代赈’。殿下可大规模招募灾民,授予钱米为酬,令其参与官府组织的各项工程。”
“诸如挖掘深埋蝗尸之坑壕,为焚烧、烹制蝗虫准备大量柴薪,乃至修缮被蝗群损毁的房舍、道路、沟渠。”
“如此,灾民得食得以活命,官府得劳力以推进救灾,地方得修葺以复元气,一举数得,远胜单纯发放救济,徒生怠惰与不公。”
“再如,粮价既开,必有豪强、胥吏趁机囤积、勒索,或民间因争抢物资而生斗殴、盗抢。”
“此需殿下坐镇,明法令,严刑赏,派可靠之人巡查市易,弹压不法,确保秩序,使朝廷良法美意,不致沦为奸宄牟利、百姓受苦之渊薮。”
李承乾听得连连点头,只觉思路愈发清晰。
然而,李逸尘口中不时冒出的“以工代赈”,以及先前提到的“看得见的手”、“看不见的手”,让他心生好奇与探究。
这些词语,似有所指,却又非经史子集常见。
他忍不住打断问道:“先生方才屡次提及‘以工代赈’,又言及‘看得见的手’与‘看不见的手’,学生愚钝,不知此三者具体何解?”
“在救灾之中,又如何运用?望先生详加指教。”
李逸尘知太子已渐入其彀,开始主动探询这些超越时代的观念,这正是引导其思维深化的好机会。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以尽量贴合此世认知的语言解释。
“殿下垂询,臣便试为殿下剖析。此三者,皆关乎度支调配与民生安顿之理。”
“先说‘以工代赈’。此策核心,在于变无偿施舍为有偿劳作。朝廷开仓放粮,若直接分发,灾民坐等救济,易生惰性,且易被胥吏克扣,难以普惠公允。”
“而以工代赈,则是官府提供公共劳作之机会,如臣方才所言砍柴、修路、掘壕等,令灾民凭自身气力换取钱米报酬。”
“如此,灾民得食,存其廉耻,葆其勤劳之习。官府得工,推进实务,钱粮用之有踪,效率远胜空耗。社稷得安,民有正事可做,便不易滋生事端,流民自然减少。”
“此乃将赈济与生产结合,化消耗为建设之良法。”
李承乾眼中亮光一闪,抚掌道:“妙极!如此一来,朝廷所出钱粮,非是白白消耗,而是换来了实实在在的工程劳力,灾民亦非徒受恩惠,而是自食其力!”
“果真是两全其美之策!此法,定要在灾区大力推行!”
李逸尘点点头。
“至于‘看不见的手’与‘看得见的手’,此乃臣为便于说明,所做之譬喻,用以形容世间两种调节供需、配置资源之力量。”
“所谓‘看不见的手’,意指自发调节的力量。譬如粮价,若官府不加干预,粮少则价高,价高则诱使四方粮商运粮来售,粮多则价渐平。”
“反之,粮多价低,则贩运者少,生产亦减。”
“此乃无数商贾、农户基于自身利害,自发行事,最终竟能在无形之中调节余缺,平抑物价,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操控。”
“此番救灾,臣建议允许粮价适度上浮,正是欲借助此‘看不见之手’,吸引粮源,畅通物流。”
李承乾若有所思:“这‘看不见的手’,便是利用人性趋利之本能,引导其为大局所用?”
“正是。”李逸尘肯定道。
“然,此手并非万能,有其局限。若任由其操纵,富者愈富,贫者愈贫,遇天灾人祸,贫弱者立时便有覆灭之危。”
“且商贾逐利,有时会囤积居奇,哄抬物价,反害民生。是故,便需‘看得见的手’加以制约、引导。”
“这‘看得见的手’,便是指朝廷官府之力量。”李逸尘解释道。
“朝廷通过制定法令、征收赋税、兴办工程、掌管常平仓、直接赈济等手段,主动干预,调节分配,维护公正,保障民生。”
“譬如,在灾区开设粥棚,无偿救济赤贫;动用常平仓存粮,择机投放粮市,示之以朝廷掌控,抑制投机;严刑峻法,打击奸商囤积;组织‘以工代赈’,提供就业机会。此皆‘看得见的手’在发挥作用。”
他总结道:“故而,善治国者,尤其是应对此等大灾,绝非单纯依赖‘看不见之手’放任自流,亦非仅凭‘看得见之手’强行压制。”
“须知,水至清则无鱼,管得太死则民不聊生。然水至浊则鱼鳖不生,完全放任则弱肉强食。”
“须得二者结合,以‘看得见的手’划定界限,维持秩序,保障底线;同时尊重并善用‘看不见的手’之活力,引导其流向所需之处。”
“此番赈灾,允许粮价浮动是用‘看不见之手’,朝廷赈济、以工代赈、严打奸商则是用‘看得见之手’。”
“两手并用,刚柔并济,方能于灾祸之中,寻得一线生机,尽可能多地保住元气。”
李承乾听得心神激荡,只觉眼前仿佛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以往许多模糊不清、纠缠矛盾的治国难题,此刻竟被这“两手”之说梳理得清晰分明。
他反复咀嚼着“看不见的手”与“看得见的手”这两个比喻,越想越觉得贴切深邃。
“先生之论,当真发人深省!”李承乾长叹一声,脸上因激动而泛起红光。
“以往只知仁政爱民,抑商重农,却从未将这其中关窍剖析得如此透彻!”
“这‘两手’并用之道,非仅可用于救灾,于平日治国,想必亦是相通!”
他霍然起身,在殿内踱步数圈,猛地停下,目光灼灼地看向李逸尘。
“学生这就去面见父皇,陈明亲赴灾区之志,并奏请增发五万贯债券,以粮盐折兑为主!先生所授诸策,学生必竭尽全力,于山东之地,行此非常之策!”
两仪殿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山东道曹、濮、齐数州蝗灾的六百里加急文书,如同一块巨大的寒冰,压在了每一位在场重臣的心头,也压在了帝国主宰者的御案之上。
李世民面色沉郁,手指捏着那薄薄却重若千钧的绢帛,指节微微泛白。
他目光扫过下方肃立的房玄龄、长孙无忌、高士廉、唐俭等人,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沙哑。
“诸卿,都看过了?有何良策,尽可道来。”
唐俭率先出列,他眉头紧锁,脸上是惯常的严肃与此刻深切的忧虑。
“陛下,急报所言,蝗蝻滋生,势已蔓延,田稼受损严重。当务之急,乃即刻下诏,严令山东道诸州、县,即刻组织官民人等,全力扑杀。”
“需划定区域,明确职责,令刺史、县令亲赴田间督战,不得有误。此乃第一要务。”
李世民微微颔首,这是应有之义,也是历朝历代应对蝗灾最直接的手段。
“可。玄龄,中书省即刻拟旨,以六百里加急发往山东道及邻近各州。”
“臣遵旨。”房玄龄躬身领命,随即补充道:“陛下,扑杀需人力,亦需章程。”
“或可参照前朝及武德年间旧例,以保、里为单位,划定地段,规定数额,令百姓分组扑打,缴纳蝗虫以验成效。官府可酌情给予少量钱粮或减免部分徭役作为激励。”
“准。”李世民言简意赅。
“此事由尚书省协民部,速定细则,下发执行。”
高士廉此刻抬起眼,目光沉静却带着力量。
“陛下,扑杀固然紧要,然灾情既生,民生已困。朝廷需即刻着手赈济事宜,以防流徙,安定人心。”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臣闻灾区已有粮价波动之兆。请陛下明示,朝廷将如何应对粮价,又如何调拨赈济钱粮?”
这才是问题的核心,也是殿内众人心知肚明的难题。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掌管国库的太府卿。
唐俭的脸色更加难看,他深吸一口气,出列奏对。
“陛下,魏侍中所言,正是臣所深忧。去岁关中略有歉收,今春各地用度亦繁,太仓、含嘉仓存粮,需保障京师、边军及各地常平仓调剂,若大规模调往山东,恐……恐力有未逮。”
“且转运耗费巨大,路途迢迢,恐缓不济急。”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粮价……依常例,遇此灾荒,官府当设常平仓出粜,平抑物价,严禁奸商囤积居奇,抬价牟利。然……”
他话未说尽,但殿内众人都明白,常平仓那点存粮,面对数州之灾,无异于杯水车薪。
强行抑价,往往导致有价无市,粮食隐匿,黑市横行,结果可能更糟。
李世民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这是他陷入深思时的习惯动作。
他何尝不知唐俭的难处,国库空虚,是他这个皇帝心头一直挥之不去的阴影。
“戴卿,依你之见,太仓能挤出多少粮食,可供山东赈济?”
唐俭在心中飞快盘算,最终报出一个谨慎的数字。
“陛下,若挤兑各仓,并暂停部分非紧要支用,或可先调拨粟米五万石,速运山东。”
“然此数,于数州灾民而言,恐仅能维系旬月粥厂,难解根本之困。”
五万石。
这个数字让殿内气氛更加压抑。
对于可能涉及数十万甚至更多灾民的大灾,这确实是太少了。
长孙无忌此时开口,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务实的冷静。
“陛下,戴大人所言俱是实情。国库艰难,人所共知。”
“然赈济不可不行。臣以为,除朝廷调拨外,或可令山东邻近诸道,如河南、河北,设法筹措部分粮米,就近支援。”
“同时,严令灾区州县,开义仓赈贷。此乃太祖皇帝立制之本意,正为应对此等不时之需。”
义仓,本是隋朝创立,本朝沿袭,由地方民间储粮,以备灾荒。
但在实际运作中,往往因管理不善或被地方豪强把持,难以真正发挥作用。
高士廉接过话头,语气沉重。
“义仓之议,固是良法。然据老臣所知,山东诸州义仓,经前隋之乱,本朝初立时损耗颇大,后续补充亦非全然足额。”
“且吏治若有不清,恐赈贷之粮,未必能尽数落到灾民手中。此事,需遣得力御史,前往督查。”
李世民听着,心中一股烦躁之意升起。
又是钱粮,又是吏治,层层叠叠的困难,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束缚着手脚。
他强压下这股情绪,沉声道:“义仓必须启用!传旨山东道,令各州县即刻核查义仓存粮,全部用于此次赈济。”
“若有贪墨挪用、延误赈机者,刺史、县令以下,俱以重罪论处!另,着御史台选派精干御史,持朕敕令,前往灾区,巡查赈务,纠劾不法。”
“陛下圣明。”众臣齐声道。
但这“圣明”背后,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执行难。
“还有,”李世民目光锐利地看向唐俭,“除了官仓、义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那些世家大族,地方豪强,家中仓廪充实。能否晓谕他们,出粮助赈?朝廷可给予旌表,或许以些许优免?”
这便是劝捐了。
唐俭心中苦笑,面上恭敬回答:“陛下,臣已思及此。然……此等事,强令恐生怨怼,唯有劝导。”
“其态度……未可知也。或可尝试,但臣不敢担保成效。”
李世民冷哼一声,没有再说。
他深知那些世家大族的做派,在国家艰难时,让他们拿出真金白银,绝非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