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妈妈摆手道:“你赶紧去,小葫芦这里有我。”
等苏轼走后,任妈妈还叮嘱丫鬟把饭菜热着,晚一点再给老爷和主母送去。
卧房里,王弗坐在床沿边,一手撑着额,闭目养神。
苏轼轻轻悄悄走过去,坐到妻子身旁。
王弗睁开眼:“二郎,你不去吃饭,到这里作甚?”
苏轼道:“丫头说你身体不适,我来瞧瞧你。”
王弗道:“我不碍事,你快去吃饭,别把自己给饿着。”
见妻子难受还这么关心自己,苏轼羞惭。
他抓着妻子的手:“夫人,你要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尽管说。咱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你当了解我。我这人粗枝大叶,你是我的枕边人,有时候反而会忽略了你的感受。”
原本王弗就打算规劝夫君一番,既然夫君起了话头,王弗就接着说道:“官人,你说过你要报效朝廷,造福百姓。可你如今成天不着家,衙门也是想去就去,岂非把自己的志气全都抛在九霄员外?”
苏轼道:“娘子,衙门的公务我都有认真处理,都是些文书,不怎么费力气。而且我出去也是为了体察民情。”
王弗问道:“那你倒给我说说,凤翔府的风土人情如何?”
苏轼赞道:“凤翔府不愧是周王室的发祥地,名胜古迹颇多,只可惜损坏了不少。百姓的生活虽不富裕,但也还过得去。”
第166章 妻子的规劝
王弗道:“凤翔府离西夏不远,虽说大宋每年送岁币,两国也算和平。可是西夏人总是骚扰边境,令凤翔府百姓苦不堪言。”
苏轼吃惊:“夫人怎知晓这么多?”
王弗道:“有时候我会跟着任妈妈一同出门采买,还会去寺庙烧香拜佛,遇到百姓都会攀谈几句,是而晓得。官人饭菜说百姓日子还过得去,不知是亲眼所见还是听人说的?”
苏轼道:“自然是亲眼所见,我亦会和百姓们说上几句,问问他们的生活。只是为何我听到的和夫人听到了竟有如此大的差距?”
王弗提醒道:“官人每次出门是不是都有杨石头陪着?”
苏轼点头:“我人生地不熟,自然要他做向导。”
“问题大约就出在这里。你是杨石头的上司,宋知州又看中你。为了讨好上司,他带你去的地方,带你见的人都会经过筛选。”
苏轼沉默不语。
王弗又道:“二郎,有时候我们眼睛看见的未必是真相。那个杨石头,我见他说话圆滑,恐不是个安分之人。”
苏轼反驳:“方才你既说宋知州看中我,可石头就是知州大人亲自挑来给我的,难道知州大人挑给我的人都不能相信了?”
王弗知道丈夫固执,又忍不住不劝:“子曰: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弟子记之,知人固不易矣。就连孔子都会看错自己的弟子,更何况宋知州呢?”
王弗自进了苏家,一直勤俭持家,每日和婆母做针线,儿子出生之后就安心带孩子。
家中有强悍的文姬,王弗什么也不管,倒也落得轻松。
从前夫君有弟弟提点着,也不用王弗费心。
如今出来单过,王弗不得不多说几句。
就是不与人争的性子,让苏轼一直以为妻子并无多大学问,如今一听不尽然,问道:“夫人也见过《吕氏春秋》?”
王弗垂睫:“年幼在家时,父亲酷爱藏书,倒也看过几本。”
苏轼忽然想起,从前他总发现自己的书籍有被阅读过的痕迹:“所以我之前总觉得书房里的书被翻阅过,都是夫人看的么?”
王弗微微点头。
苏轼欣喜:“原来夫人腹中锦绣,而我和你成婚多年竟一直未发现,实在是眼拙!请夫人恕罪!”
王弗叹道:“官人,奴家看书再多也只是个女子,只能围着家里打转。而官人不同,你进士及第又是殿试第一,一腔报国热情和才华不可荒废。奴家的话虽不中听,但句句为官人担忧。”
苏轼拉着王弗的手:“夫人,你我只身来到了边陲之地赴任,孤苦伶仃。多亏有你陪伴我身边,我感激还来不及。”
“官人体恤奴家便好。京师中韩琦和欧阳修大人都看中你,把你放在凤翔府锻炼,以期你任职期满回京得到官家赏识,受到重用。官人可千万不要辜负了两位大人的期望,还有家中公公的期待。”
妻子的话仿佛一盆冰水当面泼来,虽凉但也让人清醒。
恰好这时丫鬟送饭菜进来:“主君、主母,任妈妈说凤翔府气候不好,不能饿着,容易染上病气。”
苏轼连忙让丫鬟把饭菜摆在桌上,恭恭敬敬邀请妻子:“夫人,任妈妈说得对。咱们漂泊在外,更要爱惜身体。之前都是子瞻的错,请夫人原谅。”
话已至此,王弗还能说什么呢,只好顺着下台阶。
太过絮烦,就会惹人恼了,王弗显然知道分寸。
苏轼虽固执,但还不至于听不进别人的劝告。
他暗暗把妻子的话揣在肚子里。
一日,苏轼在衙门里又处理好了公文,杨石头就立马上前:“老爷,前日你说要去看「饮凤池」,是否现在要去?”
苏轼正要说好,但转念又想起妻子的话,遂说道:“今日身上有些困乏,石头,你出去给我买点吃食回来。”
杨石头拿着钱去了。
等把杨石头支走,苏轼便独自走出了衙门。
顺着大街,他走了很远,忽的看见了一个乞丐,上前问道:“老翁,你今年高寿?”
那老乞丐抬眼一看是苏大官人,立马恭敬回答:“老身今年六十有五。”
听老者是凤翔本地口音,苏轼请求道:“老翁,你可知这凤翔府穷苦百姓都住哪儿?”
哪怕是汴京城,也有繁华的大道,也有破旧的小巷,更何况小小的凤翔府?
老乞丐道:“大官人问这个就问对人啦!请跟我来。”
穿过好几条街道,老乞丐带着苏轼停在了一片低矮的房屋前。
这里是凤翔城内最低洼的地方,夏季潮湿闷热,冬天寒冷刺骨。
住在里边的都是些生活十分艰难的穷人。
看着这一场景,苏轼的脚步都变得沉重。
一家破旧的房屋面前,一个老婆婆正在门口缝补衣裳。
尽管那老婆婆身着麻布衣裳,但却十分干净整洁,身上的气韵和农家老太不同。
苏轼上前询问了老人家的年纪,当问道她的孩子时,老婆婆忽然痛哭起来。
苏轼忙问:“家中可有什么变故?”
老婆婆哭诉道:“我家原本开着一家书铺,日子也算过得不错。可是「衙前之役」让我没了儿子,还要赔偿丢失之物,所以成了这般光景。”
所谓衙前之役,就是官府每年征召百姓免费做徭役。百姓对朝廷不仅要缴纳税款,还要出劳力。
有钱人家花钱就可以免除徭役,可怜穷苦百姓哪怕不愿意也会被衙门里的皂隶抢抓去。
苏轼不解:“朝廷征召百姓干活不假,只是怎会没了儿子还要赔偿?这却是为何?”
一旁的老乞丐介绍道:“凤翔府盛产粗壮的木材,于是官府年年都要征召壮年沿着渭河入黄河,把木材和上供之物送去汴京交割。若中途出了事,那负责押运的壮年就要负责赔偿。”
苏轼吃惊:“就算人死了也要赔偿?”
老婆婆越哭越伤心:“官府哪里管我们的死活?我儿子尸骨无存,还要赔偿官府丢失的东西。不赔,就把我和夫君抓紧了大牢。不得已我们赔了银子,可我夫君却病死在了牢里。”
苏轼听了心痛万分。
第167章 徭役之害
老乞丐又道:“大官人还有所不知。凤翔府的百姓不仅承担着把木材等物品运送去京城的徭役,还要负责把粮草、兵械等物运送到前线的兵营里。凤翔府本就因边境侵扰而民生调蔽,这衙前之役更是让无数百姓家破人亡。”
带着将信将疑的态度,苏轼连着几天跟着老乞丐走遍了凤翔城内的各个角落,还去了城外查看农家的生活境况。
越看他就越吃惊,越看越忧心。
刚进了城门口,苏轼头重脚轻,差点摔倒,幸好老乞丐及时扶住:“大官人,我见你脸色不好,是否身体不适?”
苏轼强撑着道:“多谢老翁这几日相陪。这些碎银子你且拿去买点吃的穿的。”
老乞丐也不客气,收下道:“老身多谢大官人的善心。”
苏轼道:“那我先走了。”
等到苏轼走远,几个年轻的乞丐围住了老乞丐,恭恭敬敬奉上了一盆鸡屁股。
其中一个年轻乞丐道:“请巨子享用!”
那老乞丐扯掉了乱蓬蓬的假发,原来他是易了容的空空道人。
他塞了一个鸡屁股在嘴里,不住点头:“算你们几个还有孝心,知道孝敬祖宗我。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是你们的巨子,不可再这样称呼我!”
年轻乞丐立即改口:“老祖宗虽不是巨子,但咱们还是得孝敬您!”
“算你们机灵!方才那人你们可认熟了?”
年轻乞丐道:“那是君上的亲哥哥,叫苏轼。君上离开凤翔府之前给我们留了命令,要好好照看苏大官人。”
空空道人点头:“很好!你们可得把他照看好咯!”
几个年轻乞丐躬身作揖:“小的谨记老祖宗的话!”
“行啦!别拍我马屁啦!我得走了!”
年轻乞丐问道:“老祖宗要去何处?”
“自然是去见你们巨子,我的乖徒儿!”
只一眨眼,老祖宗就不见了踪影,几个年轻乞丐又惊又奇,纷纷围拢交头接耳。
“我爹说,他小时候见过老祖宗,老祖宗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另一个人道:“那有什么,我爷爷说他小时候还跟着爹拜见过老祖宗哩!”
“我爷爷的爷爷也见过老祖宗呢!”
众人错愕,老祖宗到底活了多少岁?
可这个问题谁也不知道答案。
另一边的苏轼回到家就冲妻子作了一个揖:“夫人,多谢你的开导。”
王弗知道这几日夫君都在暗访凤翔府的民情,见他脸色苍白,忙道:“有话之后再说,我先扶你回去歇息。”
在家休息了一日,翌日,苏轼就来到了宋知州的面前,把自己之前所见统统说了一遍。
宋知州听了眉头紧蹙:“子瞻说得确是凤翔府百姓的现状。”
苏轼道:“我是大人的下属,为何大人之前不曾透露一个字?”
宋知州叹气:“子瞻,你一家风尘仆仆远道而来,我本打算等你习惯这边的生活再说。”
苏轼道:“子瞻是朝廷命官,了解一方百姓生活是本等;且,我又是大人的下属,自该替您分忧。”
望了望宋知州堆积如山的公文,苏轼自责:“都怪下官粗心,以后这些公文都由我整理后再呈送给大人罢!”
宋知州听了欣慰:“到底是朝廷和官家看中的人才,以后就有劳子瞻你了。”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子瞻不辛苦。”
查阅了衙门的文公之后,苏轼更加了解到凤翔当地百姓的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