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戎马,祖父成了本县折冲校尉,半官半民、德高望重,但仍旧不忘杀敌,于贞观十八年,随天子车架出关东巡,一路攻城拔寨,把高句丽打得哭爹喊娘望风而逃。
也是那年深秋,他在辽东的冰天雪地里冻坏了一条腿,踽踽回到了关中老家。
而贞观朝的天子也没能再兴兵,他驾崩了,就葬在家乡。
天气好的时候,祖父坐在自家堂前,抚着残腿,抬头仰视九嵏山昭陵。
至于新天子,就是今上。
国土在其率领下,不断向外扩张,同乡人有很多死了,残了,有很多发了财回来,也有的留在京城做侍官。
在周朗记忆里,祖父开心了一段时间,喜欢朝着九嵏山的昭陵敬酒,但后来笑容又越来越少。
听回乡的男丁说,前线军官计功不公平,克扣军粮、勒索财物,甚至叫军士去送死,好吞没他们自备的从军资粮。
军纪也听说越来越废弛,士兵受伤却无人过问,战死以后甚至连尸体都不给送回家埋葬。
另外,关中已经确实没有无主土地授予将士了。
七年前,一个宛若惊雷的消息让年事已高的祖父暴怒,他摔杖而起。
天朝数万大军在祖父曾经战斗过的吐谷浑大非川,与吐蕃人对阵,几乎全军覆没,名将薛仁贵等议和而归,安西四镇失陷!
大唐开国以来,从未有过这等败阵,祖父一直说,太宗文皇帝一手创立的大唐天兵有众神护佑,是永远无法战胜的。
可安西四镇确实失陷了,父亲也在战争中殒命。
祖父愤怒地咒骂着薛仁贵等败军之将狗鼠辈,责骂如今的少年郎不肯出力,喊着自己这七十老汉要去投军雪耻,还用拐杖抽打着前来劝阻的叔伯。
最终,被灌下一碗安神饮子,自此就卧床不起,开始说着胡话。讲他看到了异族再度劫掠关中,攻陷长安,有些儿郎血勇犹在,但打开武库一看,长弓散痪、刀身锈蚀、枪杆都已腐烂。
儿郎们手无寸铁,面对千军万马的擂鼓冲锋,坐地抱头痛哭,任凭异族挥刀斩下头颅。
山河凋零,唐军死了。
“关中儿郎死在自家床上,没出息,要死在征伐异族的战马背上!”
说完这句话,祖父望着太宗文皇帝的九嵏山昭陵流下浊泪,然后死在老宅的床上,死在孙辈环绕中。
如今,雪耻之日已到。
大唐的战争机器开动。
文臣投笔从戎,游侠自备军械,方外之人也没有置身事外。
孟凡不管什么儿女情长,此刻就站在庙堂之上,表示愿意从军出征。
第353章 各方算计,是非曲直
大非川之战结束六年之后,唐朝终于无法忍受吐蕃的多次骚扰,决定将目光从东边收回,转而投向蟠踞西域的异族。
仪凤元年闰三月初一,吐蕃侵犯鄯、廓、河、芳四州;
二十九日,吐蕃侵犯叠州。
仪凤二年,也就是今年五月,吐蕃侵犯扶州。
正因为如此,平息完半岛的不安定因素,解决这个野蛮国家,成了帝国的当务之急,否则西域将会一直处于动荡之中。
而在天皇李治看来,吐蕃攻占西域以及大非川之战中的失败,是其一生光辉形象中的刺眼污点。
在驭龙宾天之前,必须要彻底完成清算,向世人和那些番邦小国们证明大唐是不可战胜的!
诏书《令举猛士敕》之中,更是直接说明吐蕃在这几年十分不安生,而大唐对其始终采取克制态度,比止令镇遏,未能即事翦除。
这种情况下,吐蕃仍旧不知好歹,反而变本加厉,如今已成为国家不得不铲除的蛮族势力了。
故而,各地百姓选择踊跃参军,希望一血国耻,彻底剿灭吐蕃。
十八万大军!
这个上报过来的数字非常夸张,哪怕大部分是辅兵,所形成的战力仍旧非常可观。
如今,庙堂之内,朝中众臣议论纷纷,毕竟上次大非川失败的原因为将帅不和,所以此次任命将帅,必须慎之又慎。
到底该选谁呢?
说实话,因为孟凡对历史了解不算特别多,只知晓大非川之败,却不清楚后面一系列相关战争。
一番争执之中,深受皇帝信任并在朝中担任中书令,也就是宰相一职的李敬玄被推上台前。
不可否认,唐朝时文武分途还未完全实现,士人们大多是能文能武,可以做到:文能安邦平天下,武可鞍马定乾坤。
奈何无论孟凡怎么看,都不觉得前方那个看起来很儒雅的老头,是什么好人选,他真没有那种果决劲儿。
可是,今上态度很明确:
非他莫属。
至于原因,前辈军将推举!
若是旁人倒也没什么,可推举之人乃是常年镇守边疆,防范吐蕃的名将刘仁轨!
昔年薛仁贵因大非川之战中的失败而声望尽失,为了防范吐蕃的骚扰,朝廷又必须派一名大将前往河陇地区镇守,收拾残局。
那时候,李治举目望去,突然发现朝中似乎没有可拿得出手的大将了,太宗文皇帝留下的李绩死了,苏定方也死了,三箭定天山的薛仁贵吃了大败仗。
万般无奈之下,朝廷决定再次征召已经称病致仕的名将刘仁轨,任命其为陇州刺史,镇守河陇地区,防范吐蕃侵扰,而他确实做的很好,深得帝心。
后来出镇辽东,亦大有作为。
可关键在于,李敬玄知晓这里面有圈套,事实上他和刘仁轨之间有不可调和的矛盾,积怨已深,且深到让双方都可以置国家利益于不顾,也要把彼此拖下水来!
这分明是一次报复。
李敬玄太了解自己了,负责内政绝对有信心,而统兵能力……
时隔这么多年,被国家寄予厚望的十八万大军交到自己手中,去攻打占据地利的另一强国吐蕃,下场会是什么?
“臣非将帅才,且仁轨逞憾,故强臣以不能。”
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宰相李敬玄叹息,直接把难处说出。
可惜,这一行动无疑对于急于教训吐蕃的皇帝而言,是一件很扫兴的事情,李治端坐在御座之上,认为李敬玄在矫情,根本不留任何情面,直接说道:
“仁轨若须朕,朕且行,卿安得辞?”
一个边疆大吏,一个中枢大臣。
二者间会有多少矛盾?
分明是你李敬玄矫情!
人家举贤不避仇!
眼见皇帝都这么说了,属实不知兵事的宰相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君说臣行,臣能说不行?
皇帝太信任刘仁轨了,老小子真是在借公事来泄私愤!
一切尽收孟凡眼底。
自始至终,他都很沉得住气,并未主动发表什么看法,毕竟自己应诏恳请随军出行的文疏,至今尚未得到回应。
此外,孟凡通过上官婉儿之口,知晓了此事背后的些许内情——
那位和蔼可亲的姑母本欲趁此危机大显身手,却被心腹明崇俨等人密劝,决定放权给太子李贤。
太子不知是计,欣然接政,却不知晓该点何人挂帅,最终天皇李治爱子心切,决定带着病身上朝,并听从了刘仁轨的上书,点中书令李敬玄出征。
国家大事当中,竟也透着算计!
姑母恐怕不希望此战胜利。
大败最好,能够打击到太子名望,让大臣乃至他父皇渐渐失去对其的信任与支持即可。
说实话,这些分析皆来自上官婉儿,不愧巾帼宰相,孟凡自以为已经装得够超然物外了,从未在任何场合跟太子单独接触。
甚至连李贤本人都不知道,他有扶持李唐正朔的志向,仍在不断想办法拉拢。
而通过私下观察,上官婉儿却猜到了这些,并主动告诉他,其中到底涉及哪些算计。
冒着生命危险……
这么形容,毫不夸张。
谁能想到刚获得圣眷,从掖庭女仆变成才人,始终伏案书写的上官婉儿会出卖欣赏自己的天后。
在她分析中,李敬玄其实早就是天后的人,那位姑母眼下为趁势做局——
中书令李敬玄每在朝堂上与人争执,必大声疾呼、引经据典,战无不胜。再加上文采非凡,治学治史皆有章法,故文名彰,奈何这些全是纸上谈兵,与赵括无异。
这刘仁轨设局,也不仅仅是为了报私仇,还是为了太子,他欲为李贤除去天后在朝中之羽翼。
按其设想,李敬玄在朝内堪为大敌,让他去吐蕃吃点苦头也好,免得他一直夸夸其谈,搬弄是非。
同时为避免李敬玄会大败,便把自己的亲信大将黑齿常之和契苾何力的儿子契苾明派过去,以免战事糜烂。
可双刃之刀,伤人伤己。
一旦李敬玄失败,刘仁轨这个力荐之人的责任根本跑不了,而主持大局的太子李贤更是难逃主责。
因此,权衡利弊之下,姑母武则天决定顺水推舟了,将李敬玄这个大棋子扔掉,直接去将东宫的军。
“大格局。”
内斗,内行!
怪不得孟凡一直觉得自家这位姑母,和蔼可亲,只是偶尔处理政事罢了,与历史上形象截然不同——
大部分时间都在陪同今上,与番邦使臣宴饮,顺势跳出朝廷,任由太子夺权。
原来在此处等着呢!
如今太子监国,负责对外用兵一事,李敬玄吃了大败仗,他该负什么责任?
上官婉儿还提点孟凡,哪怕李贤隐约知晓李敬玄已经倒向了天后,可依然青睐对方,因为他曾助其编修《后汉书》等著作。
此次举荐对方,太子出力甚多。
简而言之。
所有人都在局中。
挂帅出征的宰相为刀。
刘仁轨希望借此打击到天后,让太子地位更加稳固,哪怕事后自己被清算,也觉得无所谓。
天后格局更大,血更厚,直接反将一军,并不介意自己折损羽翼,只要能够打击到太子即可。
天皇李治爱子心切,选择抱病上朝,或许看穿了算计,或许没有,但不管怎样,他都没得选择,不用李敬玄,又该能用谁呢?
刘仁轨在东征,薛仁贵大败一场,似乎证明了其没有帅才,裴行俭又在安西肩负弹压当地土著的重任。
遍观泱泱大唐,竟然找不出第二个可以挂帅的人!
太子李贤怎么想?
谋臣大概率已经提前告诉他,此行主帅之争有诈,不应接管此事,但家国危难之际,储君太子若没了担当,还有谁能挺身而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