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明显跟吐蕃使团的待遇完全不同,因为他们都会说汉话,用不着通译代为转述,态度更是亲善。
毫无疑问,标标准准的亲唐派,此行而来会给军队带来好消息。
厅内空间很大,里面还烧着十几盆火,光线变成橙色,由于汗王看起来年纪很小,胥吏甚至非常有眼力见的帮忙安排了一个故意垫高的宝座。
那汗王便坐在上面,挺直脊背,时不时发出微笑,但明显人都能看出来,他根本做不了主,只是地位尊崇的傀儡罢了,主事人是那个明艳异族女人。
虽然不知她叫什么,但可以确定姓氏:慕容。
这是吐谷浑王族的姓氏,前不久代表吐蕃而来的主使,郎氏,则为他们那边的大贵族,且跟唐朝不同,都拥有自身封地与军队。
“唐朝始终我们最尊贵的盟友,本王一向很仰慕上国。”
声音听起来十分年轻,因为说话者就是一个十几岁少年,这个汗王应该是事先经过排练,继续跟李敬玄讲着套话。
最终,话锋一转。
汗王将话题抛给了姐姐慕容清,她最多也就二十出头,但说起话来,却是有条有理、进退有度。
且言语中透着很多有用信息。
比如:
吐蕃知晓与大唐之间的战事不可避免,赞普为了先发制人,下令吐谷浑就近袭扰,并要求汗王集结各部军马,于开春之际先袭廊州。
少年汗王和部分贵族倾向于大唐,奈何兵力很少,最多只能调集六千武士,而其它王族成员已经对唐廷这些年毫无作为的表现彻底失去信心,打定主意追随吐蕃。
正因为如此,才有了这次根本谈不上秘密的会面,若唐军再不过来,汗王会被推翻,由更为强势的叔伯继位。
唐军胜,皆大欢喜。
唐军败,汗王内附。
如果出现后者这种情况,也并非不能接受,至少吃穿用度会比留下来好很多,他日唐军重整旗鼓再经略西域时,汗王亦会得到重用,又一次复国。
……
最终,少年汗王和部众留在了鄯州,一来是保护,二来为监视。
在他们离开以后,众将重新议事,大总管李敬玄主动松口,同意抓紧寒冬到来之前的时间去攻打石堡,避免开春以后陷入被动。
不过老小子在兵力方面进行了限制,只有四万人,其中战兵仅万余。
燕国公脸色铁青。
得亏孟凡及时开口,这才避免将帅重新打起来的局面。
军师出手襄助,再加上可以要求吐谷浑汗王出兵,想到这里,李谨行表情稍霁。
满打满算五万人,可战之兵近两万,趁其不备去攻打军事要塞石堡,确实有一定可行性。
但风险仍旧很大,具体如何还得看孟凡这个军师能否创造奇迹。
……
时间在平静中一天天过去。
唐军正在调整部署兵力,部分主力南调入廊州,这里在开春以后,将成为吐谷浑大部分军队袭扰的重点区域
同时,契苾明、王杲二将率一万兵力先行西调至鄯城,守备西面屏障,各部守捉则被勒令严密配合。
战争气息越来越重。
此类大规模调动根本瞒不住有心人的眼睛,就算是市井之间,也有传言说,廊州那边正大量征发民夫采石,说是要修堡垒要塞,战事很可能会在那里爆发。
此外,又有人说,商队最近不要去买马和骆驼了,因为很可能会被朝廷当细作抓起来。
当然了,也有传言略微猜对了一点——吐谷浑受吐蕃教唆,起兵十万要从石城堡那边过来,攻打鄯州。
风暴确实会在鄯州最先爆发,但攻守之势不同,唐军要出其不意拿下石城堡,作为开春反攻的跳板。
而这一传言的来源,亦来自鄯州。
经过多次洗劫,商人和百姓已经不能用惶惶不可终日来形容了,纷纷趁早离开,躲避接下来可能爆发的战祸。
百姓听风声猜雨,反正传来传去,百无一真,就是绝大多数低级文官都弄不太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而孟凡随军西移,抵达更加靠近战线的鄯城,手中有陇右甚至剑南各州发来的军报咨文,能了解得很确切。
目前态势是,十余万唐军官健已经陆续散开,一部分主力翻过积石山,已经到了吐谷浑境内,廊州、河州沿边境山脉一线都加紧修工事,确保来年能够以逸待劳。
而在鄯城以西,燕国公修缮了五个唐军据点,共屯兵一千,目前一切都很平静,暂时还没有和吐蕃军主力交锋。
至于城内,有近六万唐兵,这又增加的一万老卒,是想办法从陇右各州凑过来的驻军——
各州在保证自身具备防卫能力以后,只能挤出来这么多。
……
忽一日,统领三千河源军的黑齿常之急匆匆来到孟凡的签押房内,还没见礼便说:“刚刚收到急报,哨点获悉吐谷浑与吐蕃联军正在集结,打算前往石堡城西线。”
“为谨防敌军增援石城,燕国公已经决定发动进攻,请军师过去。”
新招的官健经验不一,但比较好管束,军纪一向很好,由老卒带着,边行军边训练,加上本身就以勇武闻名乡里,如今确实可堪一用。
又逢时机成熟……
孟凡听罢,直接说道:“吐谷浑贵族要是都如汗王这般深明大义就好了,走吧。”
万事开头难,来边疆这么久终于啃上硬骨头了,而拿下石城的意义,无需赘言,只一条:
攻守之势异也。
第358章 战事
吐蕃据石城,退可保住高原门户,进可突破唐在日月山军事防线,兵锋直指河西走廊。
正因为如此,别说吐蕃军队了,平日里就是一群牧民,也常常以此为跳板,劫掠河西陇右的军民,尤其是秋天,大队人马出动,抢夺边境农民种植的小麦和女人,
燕国公李谨行已下令,沿途遇到的吐蕃人一律杀掉,不分男女老少,就是没有高过车轮的孩童也照杀不误,毕竟都是狼崽子。
说实话,孟凡心中有种隐隐的快意,并不悲天怜人。
究其原因,正是那个被钉死在鄯州城门上的婴孩。
国仇家恨凌驾在一切情感之上。
平日里看着温顺的异族牧民,一旦冲入大唐领土,瞬间化为最残暴的匪徒;狼崽子从小被灌输劫掠思想,根本养不熟,也无法沐浴王化,变成良顺之民。
故而,还是杀干净为好,多活一个,未来很可能就有唐人因此而死。
“有了石堡城作为掩护,吐蕃人退则抚守峻岭,进则席卷而下。”
“九如,别说战死一万将士,就是再死上五万,十万!老夫亦不惜血本要夺回!”
燕国公李谨行骨架很大,哪怕已经五十来岁,看起来仍旧威严,一身明光铠擦得锃亮,正在跟孟凡闲谈。
“若是可以,真希望此战能把国家在西边要打得仗一次性打完,后世儿孙享福就好。”
“军师还是太年轻了,哈哈,咱们过往几次跟吐蕃交锋,大多是在吐谷浑,打不到那群蛮子的老家,山高路远啊。”
鄯城是整个鄯州的西部屏障,而石堡城则在鄯城西南面。
自从大军抵达以后,各方面开始频繁调动,这个方向的堡垒比之以往,变得更加密集了。
总体格局就是以鄯城为核心,以堡垒为据点,每个堡再下属一些哨,快速构筑起城、堡、哨三级网状防御体系。
而堡里一般常驻百人,哨中则五六人至十一二人不等。
松木哨,隶属于戎堡,是目前靠近石城最近的唐军军事单位了,本来常年驻扎一个火,也就是十人。
不过,去年朝廷降下旨意,年满六十就不必服役,回家安养,于是就走了一人。
再后来,家中有父母需要恩养,且没有兄弟的男丁也不必再戍守边疆,又走掉了一个。
直到现在,两个空缺都没有被补上,就剩八名老卒,以及一头驽马。
一大早,火长打着哈欠,走到门前的壕沟旁边,撩起裙甲,拔了裤子,撒起尿来。
奈何一个不留神,给弄到了手上,嘴里骂骂咧咧一声贼他娘,甩了甩手,又没地儿擦,索性全抹在了护心镜上。
就在这时,负责在塔上值夜的人忽然说道:“火长,俺好像听到有什么声音。”
火长顾不上其它,赶紧趴倒在地,侧耳听了一会儿:
“有吐蕃马队!”
“点狼烟!”
“冬天起冰雾,点了烟也没用……”
守塔后生叹息。
胡须凌乱的火长听罢,顾不上其它,当即冲进门中呵道:“敌袭,都给老子起来点明火,把柴火搬到塔楼上,桐油也全部浇上去。”
“戎堡那边的弟兄能看到吗?”
“费什么话,先点了再说。”
言语间,火长已经开始冲过去抱柴禾了,并叮嘱道:“刘二,你骑着马赶紧去戎堡送信。”
一个身材高瘦的男人,此刻已经爬了起来,系上两当甲,一边戴铁头盔,一边瞪圆眼睛问:“头儿,你听清楚了?真是吐蕃人吗,万一误报军情,旅帅非扒了俺的皮。”
“娘的,听老子的令去报信,会算到你头上?”
话落,刘二琢磨过来,直接冲了出去,骑着一匹驽马撞进浓浓冰雾之中。
“快,把门给顶上!”
剩下七名军士继续忙活,哨塔上很快便堆满了柴禾,又浇了三遍桐油,连不远处那架伏远弩都被盖上了。
这玩意儿是利器不假,但真要打起仗来,七个人能顶什么用?
不多时,守塔的后生喊道:
“是吐谷浑的骑兵,脑袋上盖着黑幕盖,俺看见了……没有吐蕃人。”
话还没说完,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就像漫天冰雹坠落,后生从梯子上滚下来,哭道:“火长,俺中箭了。”
这后生十五六岁的年纪,嘴边胡须都没长全,捂着小腹哭喊。
殷红的血顺着指缝往外冒。
火长别无他法,连忙帮忙按住伤口,转身喊道:“扔火把上去,把柴和桐油给老子点了!”
“火长,火长……”
“俺是不是要死了?”
后生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攥着抓着火长粗糙的黑手。
此刻,柴禾跟桐油已经全部烧起来,内部被映得通红明亮,一切都暖和起来,一股股烟灰也跟着灌进来。
为了挡住敌军,门直接被堵死,根本不通风,屋子里咳嗽声不断。
火长没有回答,怔怔环顾四周,狭窄哨堡看起来还是那么脏乱不堪,生活了这么多年,其实早就厌烦了。
而受伤的后生突然被呛住,不禁大咳,一口血喷出,满脸血和泪,死死地抓着那只黑手,丧气道:
“俺……俺半年没洗澡了,等吐谷浑人走了,能不能先洗个澡再埋。”
火长另一只手撕下半边麻衣,往他口鼻上一盖,叹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