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官员与老百姓之间,又隔着谁?”
“还是胥吏!”
朱高煦摊开双手,笑问道:“你既然知道答案,那现在明白了吗?”
“胥吏啊,这个似官非官的庞大群体,这个官僚体制内不可或缺的角色,这群地位低下却敢行滔天大罪的亡命之徒,他们才是真正接触老百姓的人!”
不得不承认,这些胥吏,是真的麻烦。
湘军创建者郭嵩焘有云:“汉唐以来,虽号为君主,然权力实不足,不能不有所分寄。”
“故西汉与宰相外戚共天下,东汉与太监名士共天下,唐与后幻藩镇共天下,北宋与外国共天下,南宋与外国共天下,元与奸臣番僧共天下,明与宰相太监共天下,本朝则与胥史共天下。”
这段话的意思粗浅明了,但可谓是点明了历朝历代兴衰存亡的根本原因!
西汉天子受制于宰相外戚,最终亡于外戚王莽;东汉天子受制于宦官士族,最终亡于阉竖乱政;李唐分封节度使,最终亡于藩镇割据;两宋羸弱,均亡于强敌环伺;蒙元政治腐败,权臣迭出,最终亡于奸臣番僧!
而大明非亡于拥有宰相职权的内阁,亦非亡于太监阉竖,实亡于文官的朋党之争,以至于最终让满清窃取了江山!
满清朝之胥吏,更是发展到了与帝治天下的惊人地步!
“正所谓‘士有爵禄,则名重于利;吏无荣进,则利重于名’!”
“对于你们这些由科举大考出身的文人官员而言,你们有着光明璀璨的锦绣前程,有着更远大的政治追求,自然更看重政绩与名声,因为你们有仕途可走,仕途还有上升空间!”
“但是对于胥吏而言,除特别优秀之人可经严格考核晋身为官,并且仅仅是不能超过八、九品的未入流小官之外,绝大部分的胥吏一辈子都只能做个刀笔小吏,根本没有仕途可言!”
“而且胥吏的待遇也普遍较低,俸禄仅够勉强解决温饱问题,这就造成他们更看重利益,不在乎什么名声,行事也没有顾忌!”
朱高煦扭头,认真看着杨荣,笑问道:“地位低、没前途、俸禄少,这一系列的因素加在一起,你说他们为什么不想方设法地攫取财富,鱼肉百姓?”
杨荣听完这些话后,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虽然他以往注意到过胥吏的存在,但是那个时候的杨荣,可是内阁第一大学士,皇帝陛下身旁的第一近臣,自然看不起这些地位卑贱的刀笔小吏。
可是现在听汉王殿下这么一说,杨荣顿时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如此说来,官场根本就离不开这些胥吏,但是偏偏他们又是夹在官员与百姓之间的沟通,而且贪腐起来更加肆无忌惮!
“汉王殿下,为何会形成这样的官场乱局?难道就没有彻底解决的办法吗?”
“那王子丰不过只是个知府衙门户房经承,连品阶都没有,就能操控太原府的行政大权,这样的事情未免太过可怕了些!”
“而且这还只是在太原府,谁都不能保证,其余州府是否还有第二个王子丰,第三个王子丰!”
杨荣的忧虑不无道理,太原有地头蛇王氏,那其他州府就会有李氏、周氏!
这些地头蛇在当地就是士绅,拥有众多土地产业,然后通过胥吏掌控一地州府的行政大权,那不是一个个大隐于朝的土皇帝吗?
“杨勉仁,你再想想,为何本王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对程朱动手,狠狠砍了它一刀?”
杨荣:“!!!”
程朱!
士绅!
田地!
胥吏!
新学!
这一个个节点联系在了一起,杨荣脑海中瞬间划过了一道亮光,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这位汉王爷!
这位汉王殿下,真是瞒着世人,下了好大一盘棋!
大明官场的胥吏乱象,说得好听点是因为制度的问题,官员离不开这些佐胥贰吏!
但是,真的离不开吗?
以为程朱垄断科举大考与大明官场,通过科举制度选拔而出的“优秀才子”,的确都是些饱读诗书之辈!
然而,这些才子却毫无理政经验,对于公文、钱粮等“小事”,那更是一窍不通,这就确保了胥吏的必要性与必须性!
毕竟他们寒窗苦读十几载,所有精力都放在了科举大考上面,谁会去学习这些对科举无用的“歪门邪道”?
在程朱大行其道的天下,读书习字诵读圣贤文章,就是天下学子该做的事情!
可是现在,汉王将程朱打落尘埃,立刻开始弘扬新学!
虽然杨荣并不知道汉王殿下弘扬的新学究竟是什么内容,但是有一点他可以确认!
日后通过科举大考的学子,不会再是以往那般的书呆子!
至少汉王曾经明确规定,将数算列入科举大考的内容范围!
如此一来,胥吏也不是必须存在,公文钱粮这些小事官员自己便可以亲力亲为!
换个角度想想,不管是新学,还是科举,汉王朱高煦从一开始,就是准备对士绅下手!
眼见杨荣终于想通了,朱高煦欣慰地点了点头。
“杨勉仁,继续努力吧,现在的你,比之杨士奇,还差了太远!”
“可能你也不想见到,再等个三五年,杨士奇携南洋布政开疆拓土的显赫功绩返回朝堂时,你又要跟在他屁股后面吃灰了!”
一听这话,杨荣脸色大变,不复先前的从容模样。
难道,自己当真不如杨士奇吗?
论出身,自己出身官宦世家,家族深受乡邻厚爱,而杨士奇却自幼贫寒,甚至连死了两个父亲……
论牌面,自己科举高中进士及第,乃是“科班出身”,而杨士奇他游走于湖北、湖南进行教学养家糊口,靠举荐才进入翰林,充当编纂官……
论资历,自己跟随皇帝陛下多次南征北战文治武功,而杨士奇以往不过只是太子殿下身边的试讲官……
论年龄,自己比杨士奇还要年轻六岁,这就是一笔丰厚的政治优势……
自己有着这么多优势,为什么却被杨士奇死死压制,在所有人眼里都不如杨士奇呢?
一时间,杨荣陷入了沉思。
朱高煦见杨荣陷入了自省,反倒为他感到高兴,毕竟这杨荣是个人才,否则他也不会特意将他带在身边培养了。
三杨辅佐两帝,打造仁宣之治,这等千古佳话未尝不能实现!
“聂兴,准备几套不显眼的衣服,明儿个出去逛逛,中午把事儿办了,下午继续行军!”
四人:“???”
啥?
办事儿?
你要办什么事儿?
而且这就只歇一天啊?
我们又不是驴,成天紧急行军吃得消吗?
“咳咳,王爷,要不多歇一天,这太原局势复杂……”
“不过是一堆乱麻罢了,一刀剁下去,局势自然就清晰明朗了!”
“王爷,您不是讲道理的文化人吗?”
“嗯,本王的话就是道理,乱者须斩!”
四人:“!!!”
太原城内,人烟凑集,商贾如云,骈槅连肆。
即便这些百姓大多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架不住人多嘈杂,喧闹异常。
朱高煦五人漫步在喧哗嘈杂的闹市之中,身上穿着粗布麻衣,所以显得并不起眼。
“聂兴,去给本王买一个糖葫芦!”
众人:“???”
啥?
糖葫芦?
您好歹也是汉王爷啊!
孩子都有七八个了,还他娘的吃糖葫芦?
你丫这是纯纯不要脸了啊这?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眼见四人神情古怪地看着自己,朱高煦没好气地解释道:“咱们是出来观察民生的,你不买东西探查一下价格,怎么观察民生?”
听了这话,四人点了点头,但又觉得哪里不对。
聂兴老老实实地小跑上前,在店铺里买了一串糖葫芦。
“黑!真黑!这真他娘的黑啊!”
“这一两文的糖葫芦,他敢卖十文,翻了整整十倍啊!”
聂兴没好气地将糖葫芦递给了朱高煦,还不忘低声吐槽道。
听到这话,众人脸色都很是难看。
朱高煦咬了一口糖葫芦,含糊不清地解释道:“垄断才有暴利!”
“王氏垄断了各行各业,价格还不是他们随便定,糖葫芦还算好的,百姓可以忍着不买,但食盐这些生活必需品,他们能怎么办?就算贵还是得买!”
闻听此言,杨荣与徐滨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垄断,带来了暴利,带来了肆无忌惮!
“对了,太原的新盐多少钱一斤?”
郭兰闻言随便扯住了一个路人,那路人突然被人拉住很是不耐烦,不过当他见到虎背熊腰的郭兰与满脸横肉的朱高煦时,顿时就老实了。
“回爷的话,这食盐一直都是百文一斤啊!不过朝廷推出的新盐,真要比以往的粗盐好出太多,而且价格还不变……”
朱高煦挥了挥手将这人打发走了,这才注意到四人已是满脸铁青。
“看见没有,这就是行业垄断,百姓子民明明被坑了,还要感谢他们太原王氏!”
“不过这也跟鲁穆有关系,让他操办的大明报纸,到现在还没成型,聂兴回头写封信,催他一下。”
要是报纸发行天下,逐步开启民智,这些士绅也不会猖狂到这种地步!
“对了,你们要不要吃?”
四人齐刷刷地摇头,满脸鄙夷之色。
朱高煦手拿糖葫芦吃得津津有味,身旁四人皆以手扶额仿佛不认识他一般。
“呸!多大年纪了还吃糖葫芦,真不知羞!”
“人家有钱,即便是傻子又如何?一个糖葫芦十文钱,你舍得买吗?”
四人听见周围百姓的小声低语,一张脸羞得满脸通红,唯独朱高煦却仿佛没事人儿一般,依旧优哉游哉地舔糖葫芦。
“咳咳,王爷,要不您两口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