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在拍摄“猫鼠游戏”的时候,安森曾经经历过人戏合一的状态,自己的经历演变为一种情感冲击,那些情绪的释放在镜头面前引爆表演的能量。
那是安森第一次体验体验派/方法派表演。
但眼前,则不同。
不是一种表演,而是一种沉浸。
在这一刻,他不是任何人,他就是安森,前世的安森。
重新回到他的十七岁/二十五岁。
漫无目的地行走着,脑海里似乎有着无数思绪和烦恼,却又无法展开任何思考,又烦躁又迷茫、又困惑又失落,恍惚之间就迷失在这条走廊里。
这着实荒谬,不是吗?
笔直笔直的走廊而已,却如同茂密昏暗的森林,走着走着就迷失了方向。
整个世界,没有一丝杂音,只有安森的青春在潺潺流动,时而安静时而嘈杂、时而湍急时而平缓。
阿历克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安森——
难以想象,这样一个平静的场景居然具有这样一种吸引力。
如果不是自己亲身经历,有人告诉他,静静地看着一个人走路也能够感受到影像的力量,他可能会笑得非常大声;但现在,他确实正在感受这股扑面而来的力量。
宛若漩涡一般,把所有思绪卷入其中。
但是。
这一幕,没有被摄像机记录下来,真的没有关系吗?
整个剧组就只有一台摄像机,此时在哈里斯手里,这是阿历克斯第一次产生困惑,为什么电影不多拿几台摄像机呢?观众们真的不应该错过这一幕。
下意识地,阿历克斯瞥了格斯一眼——
格斯满脸平静,视线落在监视器上,也就是哈里斯的镜头,在那个空镜里静静等待安森的出现。
然后。
安森意识到自己应该停止,他需要静静。
他胡乱地把外套卷成一团,塞到书包里,左右看了看,却没有前往教室,而是一拐进入学生课外活动室。
探头看了一眼,里面空无一人。
哈里斯:来了。
哈里斯完全屏住呼吸,贴着墙壁,竭尽全力隐藏自己,哪怕他知道自己笨重的身体根本无法隐藏,他也还是兢兢业业地吸紧肚子,消灭自己的存在感。
镜头,一动不动地瞄准安森。
眼前的安森,一切如常,表面看起来没有任何特别,没有情绪汹涌没有演技炸裂,刚刚走廊长镜头过后继续前行的孤独和挣扎也没有呈现出来,阿历克斯担心的一幕还是发生了:
安森的表演,并没有进入镜头。
就在阿历克斯扼腕遗憾的时候,格斯和哈里斯丝毫不着急,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画面,心神与镜头完美融合在一起。
却见。
安森随手把书包丢在门口,径直进去,一路朝着摄像机镜头笔直前行,似乎在漫步又似乎在逃跑。
然后,安森抬起头来,微微抬起下颌,眼神漫无目的地扫视着,试图寻找焦点,却显得有些慌乱,镜头里的那张侧脸无法正面看到湛蓝色的眼眸,却能够捕捉到眼神摇摆晃动的迷茫,心绪纷乱。
随随便便找到一个目标,定格,重新凝聚焦点。
却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是僵硬在那儿。
也就是这短暂的刹那——
前面那些漫步的茫然和困惑、那些无声的嘈杂和汹涌,转瞬即逝地在镜头里定格,明明只是刹那间的接触,却仿佛能够看到时间的力量。
哪怕镜头没有聚焦,哪怕完全在观众的视线之外,但道格玛95的拍摄方式,没有运用剪辑完成衔接,而是耐心等待时间的流逝,力量一点一点凝聚起来。
终究,不会被辜负。
而且,更加浓缩更加汹涌,宛若扑面而来的一记直拳。
原来,电影还可以这样拍摄。
原来,表演还有这样的呈现方式。
镜头前。
安森抬起下颌,本来只是需要一个借口转移注意力,试图让脑海里的声音安静下来,却在看到悬壁上那幅摄影作品的时候停了下来:
一片汪洋。
其实,摄影作品并不出色,和教师办公室里那幅夏威夷照片一样,更像是批量印刷的劣质作品;但此时,他的视线却忍不住探索那片汪洋背后的深邃。
蔚蓝。辽阔。空旷。
整个世界显得格外安静,似乎可以听到尘埃缓缓沉淀下落的声响,仿佛可以听见海风轻轻吹拂掠过的声响,脑海里思绪熙熙攘攘翻涌的声响忽然之间变得清晰起来,演变为耳膜之上的一片轰鸣。
毫无预警地,眼睛一片温热。
哦,上帝。
他连忙抬起双手捂住眼睛,用手指的温热覆盖着双眼,牢牢地闭上眼睛,在湿润汹涌而出之前抢先一步拦截,然后——
深呼吸。
(本章完)
第537章 浑然天成
双手捂住脸颊,用指尖的温热捂住眼睛,在温热夺眶而出之前阻止事情的发生,竭尽全力控制自己。
赫。
深深地、深深地吸一口气。
但是。
就这样定格。
吸气,却没有吐气。
捂住眼睛的手指在微微颤抖,肩膀和手臂线条已经紧绷到了极致,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控制自己。
因为。
这一口气一旦吐出来,泪水似乎就会跟着决堤。
他以为自己已经控制住了,他以为自己根本没有特别想法,他以为自己只是需要一点空间放松一下。
却没有想到……
那些错杂那些汹涌,毫无预警地就冲破了防线。
然后,他就如同木头人一般,愣愣地站在原地。
画面,再次静止——
不止安森,阿历克斯和埃里克也不由屏住呼吸,哪怕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但眼眶还是微微湿润起来。
是悲伤吗?愤怒吗?痛苦吗?
是,但也不是。
就是一种迷惘,深深的无力和无言的苦闷交织在一起,不知所措又茫然若失,明明没有特别的悲伤,却无法控制地眼眶泛泪,种种思绪交织错杂。
一次憋气,却好像把脑袋埋在水里一般,眼泪无声地消融在水里,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人能看得出来。
那股情绪的力量,无声却汹涌。
一直到此时才明白,其实,表演不一定必须被看到。
拍摄“猫鼠游戏”的时候,特写画面锁定脸庞和眼睛,那些情绪那些拉扯那些汹涌,一五一十地展现,甚至每一个细节都在镜头里呈现,昭告天下。
表演的炸裂与冲击,扑面而来。
但现在却不是。
同样是特写镜头,却看不到表情也看不到眼神,不仅用双手捂住脸颊,甚至还是侧脸,一切都隐藏起来,然而又以另外一种方式牢牢抓住镜头焦点。
这,也是格斯一直在寻找的——
一种状态。一种感觉。
难以想象,没有台词没有情节,但这样一组长镜头却能够将镜头的力量推向一个全新层次。
这就是道格玛95所倡导的吗?
电影,一直都是关于镜头的。
正如那句话所说,剧集是编剧的艺术、戏剧是演员的艺术、电影则是导演的艺术,在情节和演员之外,导演通过镜头呈现出来的视听体验才是电影的最大魅力。
而此时,格斯终于找到他一直苦苦寻觅的状态了。
没有表演,没有雕琢,一切浑然天成,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如同电影打破现实与虚幻的界线一般,演员和角色之间的界线也已经消失,戏剧与真实完美融为一体,一种足以让灵魂战栗的力量正在萌芽。
画面里,一次深呼吸,却仿佛看不到尽头一般。
一秒。两秒。三秒。
安森保持着吸气状态,试图摁下暂停键,许久许久,却终究还是没有能够控制住自己。
格斯似乎能够看到安森眼角闪过的一抹浅浅泪光,但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分辨,安森马上用指尖擦拭掉。
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再次深呼吸,继续控制住自己。
双手紧紧地牢牢地捂住脸庞,严严实实遮挡住巴掌大小脸孔之上的一切表情,眉宇之间流露出一丝挣扎的崩溃,硬生生地在悬崖边上勒紧缰绳。
怎么办。
他应该怎么办?
生活有那么多问号,几乎就要把他淹没到喘不过气来,他却没有任何答案,甚至没有办法冷静思考,只是如同仓鼠般,一直在原地奔跑。
一片茫然。
有时候,他真的想要一走了之,丢下这一团烂摊子;但有时候,他又忍不住担心父亲,终究不忍心。
有时候,他只是想要忘记这一切,继续当一个孩子;但有时候,他又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
有时候,他想着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如果他可以没心没肺地无视那些受害者、如果他可以自私自利地追逐幸福、如果生活可以简单一些……
如果生活像数学题一样,每一道问题都有一个公式和一个答案就好了。
再次,吸气。
停顿。
如同摁下暂停键一般,只要不把这口气吐出去,时间就不会继续前行;只要坚持得够久,愿望就会实现;只要继续躲在这里,就能够变得刀枪不入。
在憋气的短暂时间里,世界安静下来,那些嘈杂和喧嚣全部消失。
然后。
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似乎把那些沉闷与烦躁全部吐出去,肩膀和手臂的紧绷也跟着长长地放松下来,闷闷地低垂脑袋,长长的发丝垂坠下来遮挡住脸庞的表情,一抹看不见的阴郁和悲伤落在肩膀上。
重新找回呼吸的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