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森有些懵懂。
想了想,他轻轻拍了拍格斯的后背,反而试图安慰导演。
格斯察觉到了,他松开怀抱,再次抬头打量安森,注意到安森流露出来的表情,不由一阵心疼。
然后,格斯说。
“我们继续下一场戏。”
没有多余的话语,但这一句已经足够。
阿历克斯没有预料到眼睛一阵瘙痒,下意识抬手揉了揉眼睛,指尖触碰到一抹湿润,这让他有些狼狈。
阿历克斯展露一个夸张的笑容试图掩饰,重新抬起头左右看了看,这才意识到根本没有人在注意他,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稍稍安心些许。
但还是略显不自在。
阿历克斯撞了撞埃里克的肩膀,“还是不一样呀。”
具体怎么不一样,他们这些门外汉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在阿历克斯看来,安森依旧是那个安森,和前面没有什么不同,表演好像也是一样的表演,但明明一模一样的拍摄,为什么感觉却不同呢?
“呵,好像在看魔术一样。”
埃里克没有转头,他显得有些落寞也有些狼狈。
在安森身上,他阅读出太多情感,脑海里没有特别的思绪,但心情就是这样徐徐地安静沉淀下来。
只有他和他的心跳。
好像刚刚镜头里的安森一样。
埃里克喃喃自语地说道,“也许,这就是表演。”
但是,他也不确定,因为一切太真实,完全找不到表演的痕迹,如果没有这些摄像机这些剧组的话,他会以为看到了自己,那就是自己的日常。
阿历克斯看了埃里克一眼,还想说些什么东西,嘴巴嘟囔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最后还是安静了下来。
剧组的氛围稍稍有些奇怪。
冲击?
说不上,完全说不上。
刚刚的拍摄、刚刚的表演,完全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就是学生们普普通通的日常,安森也没有什么炸裂的演出,更没有戏剧性的情节,一切都平淡如水。
然而,思绪和情感就是这样一点一点被卷入其中。
最后,安静下来,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聆听,感受,体验。
一切如此简单。
可以隐隐感受到思绪在汹涌,如同无声的呐喊一般,万籁俱静却汹涌澎湃。
也许,这就是格斯选择如此拍摄手法如此制作方式的原因,将惊涛骇浪与错综复杂全部隐藏在平静的海面底下,把思考空间全部交给屏幕前的观众。
可以百分之百肯定,不是所有人都会喜欢这部电影,但从电影创作角度来看,格斯却迈出重要一步——
在“杰瑞”的基础上,格斯对电影展开进一步探索,不仅是对他拍摄电影的方式的一次解构和反思,同时也是对现有电影拍摄方式的一次全新摸索。
不由地,就让人想起丹麦导演四杰发起的道格玛95(Dogma-95)运动。
(本章完)
第535章 质朴简单
1994年,“低俗小说”、“阿甘正传”、“肖申克救赎”、“真实的谎言”等等一系列经典作品呈现井喷姿态,好莱坞电影达到全新巅峰,在全世界范围内都引发熙熙攘攘的热议,并且开始改变其他国家地区的电影产业。
众所皆知,好莱坞以固定的叙事套路和制作模式让拍摄电影这项工作成为一种流水线作业,一部部类型电影排队登场持续输出;同时,好莱坞又依托先进电脑技术,彻底改变电影的镜头语言和表现方式。
另一方面,伴随着摄像机的普及,越来越多人扛起摄像机成为导演,但实验化的拍摄方式停留在表面化的形式主义,电影越来越大众化的同时也渐渐丧失它作为艺术传递思考和价值的功能,渐渐沦为平庸。
在四位丹麦导演看来,眼花缭乱的新技术运用是电影表现手法表面化的元凶。
1995年三月,拉斯-冯-提尔(Lars-von-Trier)、克里斯蒂安-莱文(Kristian-Levering)、托马斯-温特伯格(Thomas-Vinterberg)、索伦-雅格布森(Soren-Kragh-Jacobsen)四位导演发动道格玛运动。
他们制定了制作电影的十条规则,并且称之为“纯洁誓言”。
第一,电影必须实地拍摄,不可搭建布景或者使用道具。
第二,不可制作脱离音响的画面,不可制作脱离画面的音响。
第三,必须手持摄影机拍摄,影片的故事不必在摄影机在场的情况下发生,但影片的拍摄必须在故事发生地进行。
第四,影片必须是彩色的,不接受特别的照明。
第五,禁止进行光学加工或使用滤镜。
第六,影片不可包含表面行为,谋杀、暴力等等,
第七,禁止时间和空间上的间离。
第八,不接受类型电影。
第九,影片规格必须为35毫米。
第十,导演之名不能出现在演职员表之中。
四位丹麦导演认为,在已经被金钱主宰的电影世界里,表面化表演和表面化电影越来越成为主流,这也将导致电影艺术性的消失,乃至于灭亡,因此电影制作需要一种戒律。
十条誓言可以看作导演们从电影制作层面对艺术性做出一种定性,他们尝试为电影剥离表现化的、感官化的外壳,仅仅通过电影表达和镜头语言来表达艺术创作的灵魂。
“道格玛95”宣言公布后,引来一片嘲笑。
不少人认为,这不仅是天真的,而且是愚蠢的,他们的行为更是让电影变得粗糙笨拙,褪去光影魅力,回归原始却可能导致粗制滥造,那才是对电影真正的伤害。
1998年,戛纳电影节上,道格玛一号作品、二号作品登场,分别是托马斯-温特伯格执导的“家宴”和拉斯-冯-提尔执导的“白痴”。
其中,“家宴”一鸣惊人,赢得满堂彩,并且赢得那一年戛纳电影节评审团大奖。
两部电影的手持摄影、未修饰的阴暗光线,反而成为冲突表现的全新手法,在艺术层面上为电影增色不少,朴素的表演、粗糙的剪辑、真实而富有冲击力的场景更是引发诸多争议。
这两部电影的闪亮登场让人们意识到艺术探索的全新手法,自然光和手持摄影碰撞出截然不同的化学反应,越来越多导演纷纷加入他们的行列。
道格玛95的初衷是摆脱技术的影响,重新回归到故事、角色以及导演工作上,剥离那些花哨的噱头,重新回到电影的本质;但同时,这也引起诸多争议,摇晃的镜头、粗糙的画面、混乱的剪辑是否就是所谓的“艺术性”,电影的视听语言是否应该因为抛弃技术而沦为一纸空谈?
答案,是否定的。
“如果为了遵循誓言而阻碍电影的发展,这是得不偿失的。”
如同因噎废食一般。
事实上,包括四位发起人导演也在不同层面上打破自己的誓言,没有能够百分之百遵守最初的约定。
根据道格玛官方网站显示,最后一部道格玛电影拍摄于2004年。
拉斯-冯-提尔毫无疑问是在这方面探索最多的导演,2000年“黑暗中的舞者”,他将音乐从画面里独立出来;2003年“狗镇”,他又将场景虚拟化,这些作品全部是在道格玛誓言之下产生的不同创作灵感。
后来,再也没有人们完全遵循十条誓言去拍摄道格玛电影,但是,这项运动依旧在电影制作领域留下自己的深远影响——
手持摄影、自然光效、声画同步,这些非技术性的表现手段从未消失,甚至成为无数商业电影的运用手段,道格玛95对艺术的思考和追求,以另外一种方式融入当代电影。
“大象”,显然没有百分之百地遵守十条誓约,不算一部道格玛电影。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格斯从中汲取灵感,尽可能摆脱技术的影响,用最简洁也最原始的方式去捕捉去记录去呈现,真正意义上地打破现实和虚构之间的界线,重新还原一起悲剧事件的场景剖面。
此时,最粗粝也最原始的画面里,一切表达全部交给剧情和演员,不需要视觉刺激,也不需要戏剧冲击。
重点在于,当剧情也剥离一切虚构、碰撞的时候,演员就将承载电影语言和艺术表达的全部重任。
难,难于登天。
这也是格斯采用真实学生作为演员的原因。
安森,是唯一例外。
但现在看来,格斯的冒险得到了回报,如同道格玛95一般的原始拍摄方式,反而提炼出安森身上最朴素最真实的一面:
浑然天成,独一无二。
看看拍摄现场的反应就知道了,这些孩子全部都是学生,真实的十七岁、真实的青春期、没有任何表演经验、全部和科伦拜中学里遇害者一样的年龄,他们眼睛里看到的,就是格斯希望观众看到的。
也许,道格玛95终究没有能够如同法国新浪潮一般改变电影历史,但毫无疑问,他们的思想成为一个灵感一些火星,为电影制作带来全新视角,并且在不同导演的世界里演变出不同的火花。
格斯喜欢目前为止电影制作的发展方向。
脉络,正佳。
所以,格斯没有准备打断,一个长镜头结束,接下来又是另一个镜头——
主角,依旧是安森。
前面拍摄电话镜头的时候,格斯是担心的,因为安森的“表演”成分太多,难免显得矫揉造作,如果带着表演的状态出现在镜头里,没有修饰也没有剪辑的长镜头肯定会把那种状态暴露无遗。
但现在看来,完全没有必要担心了,即使是长镜头的注视,安森也经受住考验,甚至带来意想不到的力量。
果然,接下来一个长镜头,格斯没有失望。
“开拍!”
(本章完)
第536章 举重若轻
哈里斯正在后撤——
镜头,将整条走廊尽收眼底,整个空间显得幽长而空旷,教学楼入口大门的光线确保走廊不会昏暗,但走廊两侧没有窗户,纵线上的光线更是让笔直笔直的走廊宛若隧道一般顺着尽头无限延伸。
然后,一个身影走出办公室,打破隧道的平静。
是安森。
把车钥匙留在教室办公室前台,安森转身径直离开,拖着书包、提着外套,沿着学校走廊前行。
静静地,没有开口,也没有表情。
微微挺直腰杆,试图打直后背,才走出去两步,没有忍住,又再次打开肩膀挺直腰杆,稍稍打起精神来,但书包和外套依旧有气无力地耷拉下来。
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能够看出他的心烦意乱。
尽管一直试图振作,但烦闷始终如同毛线一般囤积在胸口,挥之不去;试图宣泄出来,却又无力地耷拉下来。
清洁工正在旁边清理走廊,后面还有学生在游荡,然而他始终目不斜视,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略显出神。
却也只是短短一瞬,视线焦点快速重新凝聚起来。
走着,就这样慢慢走着,仿佛走在一条看不见出口的隧道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却不知道自己正在前进还是后退,恍惚之间也已经忘记自己的位置,一路走到尽头,一直到精疲力竭为止。
哈里斯踮起脚尖,放轻脚步,一路后撤,在旁人的帮助下,一个拐弯进入走廊右侧空荡荡的房间,持续后撤,提前一步在房间靠墙的位置占据位置,抢先卡住角度,屏住呼吸,耐心等待。
等待,还是在等待。
然而,安森迟迟没有出现。
安森依旧在走廊里。
即使没有摄像机,安森也依旧在漫步。
去沉浸、去感受、去体验,不是表演,而是一种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