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好奇道:“跑错了方向吗?”
沈丛文笑骂道:“他说那边的树林有松子可以吃,就算被炸死,也不做饿死鬼。”
方言强忍着笑意,跟着沈丛文来到书房。
湘西风情的雕花木窗下,藤编靠椅,梓木方桌,桌上的笔是一毛三分中小学习字笔,纸也只用一毛五分的糊窗高丽纸,墨是沉淀后加水的墨汁,所以无光彩,可以叫死墨。
“伱比我年轻时候要强多了。”
沈丛文坐了下来。
方言一脸诧异,一问才知他说的是自己当燕大老师的时候,因为第一次登台授课,过于紧张,呆呆地站了10分钟,不知道说什么。
好不容易开了口,结果10分钟就全讲完了,再次陷入窘迫,最后无奈之下,在黑板上写道:“我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
“曾其说你的小名叫‘岩子’,岩石的‘岩’,性子确实如磐石般稳重。”沈丛文把稿子递了过去,暗暗透露出愿意指导散文的意思。
又一个“一字之师”!
方言大为意外,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随后,照他的意思,从到到尾看了一遍,改动的地方不少,但修改得确实精准到位。
“可惜我没有去过你写的这个苗寨,肯定很美吧。”沈丛文语气里透着一丝遗憾。
方言说:“那个苗寨,我其实拍了不少照片。”
“照片?!”
沈丛文倍感兴趣:“有带在身边吗?”
方言从包里取出第四期的《十月》期刊,照片就夹在《秋天的怀念》那一页。
沈丛文翻着黑白照片,就算不是彩色,依然看得津津有味,眼里流露出怀念之色。
靠着这些照片,沈丛文开始指导方言对《那山那人那狗》里的景色描写,修改润色。
这么一来,更如诗如画,完全就像一副湘西风情的水墨画。
“这篇《秋天的怀念》,写得很不错。”
沈丛文趁着方言认真修改的工夫,随手翻起了《十月》。
“这篇是我朋友写的,叫石铁生。”
方言说:“丛文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
沈丛文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是想让我也点评下这篇散文吗?”
方言郑重地点头,“可以吗?”
沈丛文露出惊奇的目光,“看来这个‘铁生’是你很要好的朋友。”
方言会心一笑:“非常要好的朋友!”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汪曾其的声音。
“开饭了,开饭了。”
满满一桌的菜,干贝炒萝卜、拌荠菜、拌菠菜、塞馅回锅油条……
最硬的主菜就是鲤鱼豆腐,鲜嫩的鲤鱼肉配上香浓的汤汁,鲜艳的红辣椒丝勾人食欲。
最后吃上一口鲜活的豆腐,任由美味在口腔内刺激交融。
这叫一个滋味!
方言连吃两大碗,瞥了眼汪曾其:“汪老,您怎么不吃啊?”
汪曾其解释说,做菜的人一般吃菜很少,自己烧的菜端上来之后,习惯每样尝两筷,然后就坐着抽烟、喝茶、喝酒,看客人们吃。
沈丛文说:“从这点说起来,愿意做菜给别人吃的人是比较不自私的。”
“老师说的是。”
汪曾其说,“小方,感觉味道怎么样?”
“这可真是‘四方食事,不过手里一碗人间烟火’。”方言几乎脱口而出。
“小方这一句,说到了吃的精髓。”
汪曾其又惊又喜,接着把方言在菜市场讲的“萝卜开会”,分享给众人。
“既然小方在吃上有这样的见解,不妨第一篇散文的题材,就先从这方面入手?”
沈丛文放下筷子,把目光投了过去。
“写关于吃和美食的散文?”
方言脑海里下意识地浮现出纪录片。
第133章 铁生,北海的菊花开了
离开沈丛文家,方言和汪曾其缓缓而行。
“你刚刚那句,妙,妙,说得太妙了。”
汪曾其夸赞道:“全国各地的美食虽好,究其也不过是手里一碗热气腾腾的饭菜。”
“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方言嘿然一笑。
“老师刚才的建议,你不妨琢磨琢磨。”
汪曾其说:“也许怎么教人写散文,我不擅长,但论美食怎么吃,我倒可以指点一二。”
“那敢情好,谢谢汪老。”
方言朝着公交车站,边走边说。
汪曾其堪称“人间美食地图”,名副其实的大吃家,单单在吃的方面,写了不下二十篇的散文,《人间草木》、《故乡的美食》、《五味》、《肉食者不鄙》等等,就连《舌尖上的中国》的导演都承认,纪录片受到了他的影响。
倘若当时汪老在世,总顾问应该是他。
“如果决定了要写美食,找个机会,我带你先在燕京吃一圈,从城东吃到城西,从城北吃到城南,吃完燕京,咱们再到外面吃。”
汪曾其道:“先吃津门,再吃鲁东,一路往下,吃江南、安皖、江浙、闵建、粤东……”
“慢着,慢着,您可别再说。”
方言道:“再说我得流哈喇子了。”
“哈哈哈!”
一老一少,放声大笑。
先把汪曾其送到车站,方言然后去了趟《燕京文学》编辑部,奉上修改好的小说。
当得知沈丛文要指导方言精进散文,王朦、周雁茹等人为之震惊。
当得知沈丛文给方言安排了散文作文,王洁这个债主比其他人都要惊喜,都要兴奋。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那山那人那狗》是第二篇,定在第五期的《燕京文学》头版位置,也就是12月发表。
这篇散文一交,跟王洁的债务才算是一笔勾销。
“小说我写得多,散文我是头一遭。”
方言爽快地答应下来,“写得不好,你们可别笑我。”
“放心吧,母不嫌子丑,我们娘家人怎么舍得笑话你呢。”
李悦、黄忠国等人相视一笑,有沈丛文和汪曾其保驾护航,方言的散文处女作能差嘛?
“何况,我相信岩子你的眼光。”
周雁茹拿出最新一期的《十月》,“不用说,这篇《秋天的怀念》是你挖掘的吧?”
方言道:“您猜的真准!”
“这还用猜吗,一看作者是石铁生,就知道是你们俩的杰作。”
周雁茹至今还记得,当初就是方言把《没有太阳的角落》推荐到《燕京文学》。
“是啊,这一期《十月》的作品里,就属铁生的《秋天的怀念》最好。”
“语言平淡、文字朴实,没有经过精心的编织与雕琢,但却句句包含对母亲的深情。”
“如果说伱的《那山那人那狗》,写的是无声的父爱,那么,《秋天的怀念》,写的便是有声的母爱,我们已经决定《燕京文学》下一期的文学评论,要好好解析点评铁生这篇散文。”
“………”
众人议论纷纷,无不因作品而感动。
“说来也巧,丛文先生也看了《秋天的怀念》,而且还写了文学评论。”
方言由衷地为石铁生高兴,“我准备把这个交给《文艺报》刊登。”
“丛文先生也点评了?!”
黄忠国他们立刻凑了上来,争先询问。
“情真是散文的灵魂,全文无一处、无一字提及母爱,但母爱渗透于每件事、每句话、每一表情动作,甚至每个字上,句句含情,字字如金,铸就一篇感人至深的美文。”
《秋天的怀念》本就凭着细腻动人的情感和朴实无华的文字,广受读者讨论和关注。
如今,沈丛文的评论一出,整個文坛更是为之侧目,一片震动。
《十月》文学奖,也沾了《秋天的怀念》的光,创办的消息得以迅速传播到全国各地。
就在10月金秋,就在北海公园的菊花盛开的时候,石铁生出名了!
正当燕京的报刊编辑们一窝蜂地涌向雍和宫大街的时候,他人正在北海公园赏菊。
方言帮石铁生推着轮椅,石岚走在最前面,偶尔采一采路边的菊花。
黄色的淡雅,白色的高洁,紫红色的热烈而深沉,泼泼洒洒,秋风中正开得烂漫。
“岩子,小岚,在这里歇一歇吧?”
石铁生往后看看,再往前看看。
方言停下脚步,从包里取出铝饭盒,揭开盖子,里面装着从仿善买的豌豆黄儿。
“谢谢方大哥!”
石岚拿出两块,分给石铁生一块。
“岩子,谢谢你。”
石铁生说的是散文,“我写作,主要是为了我的母亲,为了让她骄傲。”
“不用谢我,你这块石头是不怕火炼的真金,就算没有我,也迟早会发光的。”
方言拍了下他的肩。
石铁生一怔,沉默了好久,直到把豌豆黄儿吃完,才开口:“能不能麻烦你带小岚到处逛逛,赏赏菊花,让我一个人在这呆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