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凡道了声谢,转身来到传达室窗口,不出所料,里面是一位穿着老旧军服的老大爷。
似乎这年头好单位的门房、全都让退伍老大爷给占了!
陈凡没有进去,站在窗口,从另一个口袋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过去,“大爷,我找一下外贸专业的黄莺。”
紧靠着窗口的桌面上、是摆放整齐的信件和报纸,大爷坐在桌子后面,正拿着一份报纸在看,听到陈凡的话,脑袋不动、视线斜着杀过来,看也不看某人手里的烟,目光非常锐利,“哪来的?”
陈凡嘴角微抽,好久没被人这么对待了,不过他可不敢炸刺,只能轻声回答,“江南来的,跟她一个村里的。”
老大爷眼里满是不信,“黄莺我可知道,她老家是江南云湖地区卢家湾的,跟大作家陈凡是一个地方的人,她还是陈凡的学生。你看看你自己,浑身上下哪个地方像生产队的人?嘴里就没一句实话。”
他说着还来了劲,“你这人怎么说也是一表人才,长得比你好看的还真不多,……”
陈凡眨眨眼,那我谢谢您呐?
老大爷视线下移,放在陈凡手里的香烟上,“呵,还是劳动牌,你当过兵?”
劳动牌,便是民国时期大名鼎鼎的海盗牌、老刀牌,当年这个烟曾经用过这两个名字,后来在五几年改成了劳动牌。
之所以老大爷问他是不是当过兵,是因为在部队里面,一个老刀牌、一个大刀牌,都曾经是流行一时的“官烟”。现在还好一些,50年代及以前,据说只有排长以上才抽得起,上行下效,以至于不少老兵就爱抽这两个牌子的烟。
陈凡当然不会买这种,这是顺手从林师父那里拿来的,主要敬门房老大爷用,没成想第一次就使用失败。
老大爷咂咂嘴,终究没能抵抗香烟的诱惑,接过来放到嘴里点燃,但不妨碍他继续批评,“既然是当过兵的,那就要用更高的标准要求自己,别刚一退伍,就跟那些个没出息的顽主一样,到处找女人、拍婆子。好的不学尽学坏的。”
陈凡眼里闪过几分古怪,“大爷,还有顽主敢到学校来拍婆子?”
老大爷斜眼瞄着他,“装、继续装。一口的京片子、一身干部装,你个老京城土著能不知道这些事儿?
我可警告你,这里是学校、而且是大学,里面个个都是未来的国之栋梁,从这个学校出去的,那都是要给国家挣外汇的,可不是让你们这些小年轻放肆的地方。……”
陈凡无奈地呵呵直笑。
没办法,这事儿还真怪不到老大爷头上,人家这是警惕性爆棚,连传达工作职责之外的事也管了,坚决制止校外无关人士打扰本校学生。
要怪就只能怪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出示工作证。
就在他准备去掏证件的时候,门外站岗的警卫员忍不住了,回过头喊道,“喂,老范、老范。”
听到喊声,范大爷停止说教,扭头往警卫员看去,“你不好好看你的门,喊我干嘛?”
警卫员看了一眼陈凡,吱唔了两声,“他就是陈凡。”
范大爷直着脖子,“陈凡怎么啦?陈凡就……”
声音突然停住,范大爷扭头看看陈凡,小声问道,“你就是陈凡?”
陈凡笑了笑,“啊,是我。”
说着将工作证递过去,“请您检查。”
范大爷接过工作证看了看,“作协江南省分会,副主席,陈凡?”
再转头看看那张脸,……有点小尴尬。
不过大爷就是大爷、是见过世面的,当即将证件还回去,笑呵呵地说道,“陈作家果然一表人才啊。那什么,你刚说要找谁?”
陈凡笑容不变,“外贸专业,黄莺。”
“哦,对,黄莺。没问题,马上给你叫。”
范大爷立刻拿起电话拨了出去,不一会儿电话接通,“让你们专业的黄莺出来一趟,她老家来人了,对,是他老师,……”
陈凡赶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的身份跟门卫说没关系,但让学校里的老师知道,会怎么样可就不好说了。
反正姜甜甜和姜丽丽都跟他提过好多次,两边的学校都想邀请他去讲课。真不是咱脸皮厚,行情如此啊,为了减少麻烦,还是不要暴露身份为妙。
范大爷看到他的动作,眨了眨眼,瞬间明白什么意思,便继续说道,“什么老师?不是老师,你听错了,是老乡,就一年轻人,赶紧的,废那么多话干嘛。”
说完就挂了电话,然后将陈凡请进来,拉着他聊天,“你那个《上海谍影》写得好,搞地下工作就是这么危险。
不过啊,战场上也是九死一生啊,谁都不知道子弹从哪个方向射过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炮弹就落在自己头上。
你看看你啥时候写一本打仗的书,咱现在打不了仗、过过干瘾也行呐。”
随后又给陈凡讲了几个当年他打鬼子的故事。
可惜老大爷不会灌水,一场阵地战,被他三言两语就讲完了。
等黄莺甩着双臂跑过来的时候,都已经讲到第三个。
黄莺本来正在上课,有老师过来将她叫出去,说是有个老家来的年轻人找她,当即就猜到是陈凡。
跑过来一看,果不其然。
她兴冲冲地扶着门框,眼里满是惊喜,顾不得喘气,便笑着打招呼,“老师,你来啦。”
陈凡笑着挥了挥手,随即对着范大爷笑道,“您这儿故事挺多,回头我再来向您请教,看看能不能写一本战斗故事出来。”
他可不是说客气话,是真想来这里取材。
嗯,回头也可以找三位师父问问,他们身上肯定也有不少好故事可以说。
还有项大爷他们,哪里有门房,哪里就有素材库,多得很,随便找。
范大爷一听他竟然真答应写,顿时笑得合不拢嘴,“成啊,你要来随时都行,我工作在这里、宿舍也在这里头。”
陈凡笑道,“那您给我留个电话,我要过来的话,提前打给您。”
范大爷二话不说,拿出笔纸写上号码,撕下来递给他。
陈凡看了看,将号码记住,随后折好放进口袋,又指了指黄莺,“我带她出去一下,中午跟村里来京城上大学的几个孩子吃顿饭,完了再送她回来,麻烦您帮忙请个假,行吗?”
范大爷拍着胸口打包票,“这点小事就交给我,保证办得妥妥的。”
陈凡道过谢,将那包劳动烟留下,便对着黄莺挥挥手,带着她离开。
……
带上黄莺,再让她去找人,后面的事就好说了。
从清华转到北大,把在京城上学的7个女生都接上,再一车拉到全聚德,请她们吃了一顿烤鸭宴。
吃饭的时候,询问了一些她们在学校的学习和生活情况,听她们说平时以学习为主,搞活动也随大流、不冒头,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吃完饭之后,照旧每人给了点票证,又叮嘱了几句,才一一送回去,不耽误下午上课。
给点票证就行,钱就不用,且不说按照卢家湾现在的情况,她们家里年底能有大几千块钱的分红,就说她们自己,大队部对所有考上大学的学子,都给了生活补贴,一个学期三百块,再加上学校的助学津贴,一个月能有70多块钱,属于妥妥的“高薪阶层”,根本用不着他去管。
这就是集体富裕的好处,家家户户都能供得起。否则就算考上了大学,后面还有无数难题在等着,天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
而现在他们只需要好好学习、提升自己,未来一切都将水到渠成。
……
将人送回去,陈凡又开车去了中革博物馆。
这座博物馆,便是未来的国家博物馆。
最早可以追溯到1912年筹备的“国立历史博物馆”,建国后将其更名为“BJ历史博物馆”,50年成立了中央革命博物馆,后来又几经变更,到69年9月,两座博物馆合并,成立了现在的“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
作为一家综合性博物馆,里面的藏品从远古时期、旧石器时代的石器,到新时期的器皿、文字,从夏商周的青铜器,到明清时期的各种珍贵古董,乃至于现代各种历史事件相关的重要物品,充分展示了中华文明的源远流长和一脉相承。
陈凡要学习古董知识,和其中蕴含的历史意义,这里是必不可错过的地方。
来这里还有一个好处,或者说是优势。
咳咳,在前些年的时候,作协不是停止运营了么,有不少老作家、文学大师没地方去,就被照顾着安排到了这里工作。
即便现在作协恢复办公,依然还有很多人没有落实工作安排,有些人甚至直接在博物馆干到退休。
所以当陈凡拿着工作证,跟这里的负责人接上头,那就跟回了家一样。
或者说,比回家还舒服!
比如说,他可以拿着抄下来的甲骨文、金文,跑去某个资料研究室,拉着某位老先生请教这些文字的含义。
又或者直接缠着馆长,深入到大门紧闭的仓库里,研究那些常年不见天日的珍宝。
像什么课本上都有的司母戊鼎、四方羊尊、利青铜簋、……都尽情展现在他眼前。
更有明代的九龙九凤冠、仰韶文化的陶鹰鼎和人面鱼纹陶盆、红山玉龙、汉代击鼓说唱俑、商周虢季子白青铜盘、北齐青瓷莲花尊、……
而且全都是真货,十足真金、绝无虚假!
本来窝在博物馆搞研究的大师们,刚开始都只是出于提携之意,照顾这位十几年来作协第一个全国新会员,只要不是违反原则,几乎是有求必应。
等有了交流之后,才发现陈凡在鉴宝方面的造诣真不一般。
不仅对各个时期代表性的国宝如数家珍,连生产工艺、背后的故事也了若指掌。
甚至还能由此延伸到当时的社会文化、历史背景、政治经济,……。
无论是在历史方面的知识储备量,还是对文物珍宝的了解,完全能与他们并驾齐驱。
在有些方面,还能别出机杼,可以说更胜一筹。
可惜,陈凡只在博物馆待了两天半,将有代表性的藏品过了一遍,又向几位大师讨教过之后,就不来了。
……
转眼就到了12月16日。
今天陈凡没有出去,守在家里的电视机前,坐在摇椅上前后摇晃,怀里还抱着两只金丝猴。
谢天谢地,三个糟老头子可能是玩腻了,让刘娟把两个小家伙带了回来,于是小猴子又回到了主人的怀抱。
刚得宠两天的小黑,只能退居二线,趴在摇椅边上,竖着耳朵看电视。
上午十点,电视机里突然播出新闻。
电视机、收音机同步播出,联合公告一出,举世皆惊。
正在厨房忙活的刘娟和马岚听到声音,也急匆匆从里面跑出来,两眼盯着电视机,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陈凡撸着两只猴子,转头看向她们。
过了好一会儿,等公告结束,他才轻声说道,“去做饭吧,吃完饭我要去一趟荣宝斋,你们顺便带点东西回去看看。”
两人齐齐转头看着他,愣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
可依然有点神不守舍。
看到她们这个样子,陈凡轻轻叹了口气,转而说道,“算了,你们把东西收拾一下,今天不做饭,去吃涮羊肉。”
又过了好几秒,刘娟才猛地醒悟过来,指着厨房说道,“都快准备好了。”
陈凡拍拍两只猴屁股,小猴子立刻顺着衣服爬到他肩膀上,一边一只趴着。
他扶着椅子扶手站起来,轻声笑道,“那就把东西整理一下,收到篮子里,拎回家去。”
说完背起双手往外走,“搞快点,我在车里等你们。”
看着陈凡走出大门,刘娟和马岚相视一眼,都能看出对方眼里的不知所措。
喊了那么久的要解放美弟,就建交啦?
恍恍惚惚地收拾好东西,两人拎着菜篮子出门,陈凡已经将车停在大门口,她们直接上车、关门。
将车开出院子,又下车把院门锁好,回到车上、缓缓往最近的东来顺开去。
直到上了大马路,陈凡才轻声说道,“我记得,刘娟你爹是瘸了一条腿,马岚父亲是断了一只手掌,是吧?”
两人回过神来,齐齐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