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乖仔 第76节

  不知何时,乌云罩顶,风渐渐大了,吹得院子两边的树左摇右晃。

  滴答,有颗豆大的雨点子砸在院子的石板上绽开。

  有了一颗就有第二颗,窸窸沙沙,砸在屋顶,树叶,廊下,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大。

  眨眼的功夫,屋檐的雨水就连成了串。

  雨水湿透了院子中央那道影子的衣服,让他的头发一缕一缕贴在脸上,衬得那张脸白的扎眼。他跪着,家里人就陪着在廊下站着,谁也没有走,但谁也没有说话。

  终于,还是杨怀玉忍不下心。

  “孩子他爸……”

  还没有说完,林柏从就道:“他自己要跪的,让他跪!我看谁敢求情!”

  林俞的手放到膝盖上,在雨中脊背弯出愧疚的弧度,他跪得心甘情愿,但却始终不肯低头。

  当他终于因为眼前发黑摇晃了一下的时候,林柏从从凳子上站起来。

  他走下石阶,挥开林烁撑在他头顶的伞,淋着雨,走到院子中央,林俞的面前。

  负手站定,问他:“你这么跪着,是为了要挟我们吗?”

  “不是。”林俞的脸色青白,抬头看着林柏从,认真说:“那些人根本就看不住哥,爸,你知道,他不过是不想伤了和家里,和你和妈的感情,不想伤了你们的心。你不能做出让爷爷把他带回西川的事,闻家早就承诺过不干涉他,你这是在赶他走,我绝对不会同意的。”

  “不是你自己说的,闻家也是他的家。”林柏从面无表情,“难道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没想过我和你妈会伤心?没想过你们这么做不对?”

  “想过。”林俞闭了闭眼睛,“但是我们真的是因为喜欢才在一起的,对家里我只能说对不起。”

  “你想过你还一直执迷不悟?”林柏从的声音渐渐大了,隔着雨,语含痛心,他说:“林俞,你不会不知道你哥早年间就失去父母,你妈和我尽全力给你们一个完整的家庭环境。你哥的亲生爸妈,你也是要喊一声爸妈的,啊,你忘了?你又对得起谁?”

  “没忘。”林俞摇头,眼底深红。

  他倔强地仰着头:“一刻都不曾忘记。”

  那近乎自虐的执拗,让林柏从恍惚看见了当年那个跪在祠堂里,被打得浑身是血也不肯低头的幼子。

  这让林柏从除了愤怒,也多了伤心。

  “没忘你这么胆大包天,这么没有廉耻!”林柏从看着他,“你想过世人会怎么看你们?怎么看你?怎么看你爸妈?”

  林俞:“我管不了那么多了,爸,我只知道,我只要清醒着,就会称他一声哥,是家人的那个含义,是至亲,你不能赶他走。”

  “林俞!”林柏从手在颤,声音在发抖,“你还知道自己当他是哥!是我要赶他走?!那也是我儿子!你当你老子天生铁石心肠,你不在乎这个家,你妈呢?你想让她一下子连两个儿子都失去吗?”

  林俞哽了声,去看杨怀玉,哑嗓喊了句:“妈。对不起。”

  杨怀玉打小就心疼他,连重话都舍不得说,儿子这幅模样她哪里受得了。

  由着林曼姝撑着跌跌撞撞跑出来,大雨打湿了她向来端庄秀丽的姿态,狼狈地蹲下身,抱住林俞。

  她知道林柏从这么做才是对的,在她心里,这两个孩子,怎么也不该走成现在这样。他们以后要怎么做人呢?前途生活全都不要吗?

  杨怀玉抱着林俞的头,眼泪混着雨水止都止不住。

  “宝宝,咱们听爸爸一回好不好?那是你哥呀。妈给你保证,只要你们不继续了,大哥永远都是你们大哥,爸妈这辈子还是像以前一样,像疼你一样疼他,好不好?”

  林俞的眼泪落在杨怀玉的手上。

  前两天晚上才坐在院子里非要帮他提水的儿子,眨眼间就成了这嘴唇苍白的憔悴样子,可是林俞还是说:“可我没办法不喜欢,妈,没办法只拿他当哥哥。”

  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呀,杨怀玉心都碎了。

  林曼姝跟着在雨里淋,“小俞。”小姑都急了,她说:“这种时候就不要这么犟了好不好,你想气死你爸妈?你看看家里所有人都陪着你们这么闹,先起来,我们后面再想办法行不行?”

  林柏从看着林俞铁了心的样子,“别管他!”

  林柏从说:“是我和你妈对不起远山夫妇,不仅没有教育好他们的儿子,也没有教育好你。我不管你们是谁先起的头,给我断了!从今天起,不要再见面。”

  “爸!”林俞跪着上前两步,伸手抓住林柏从的衣角,紧得指关节泛白。

  他红着眼睛说:“不行,离开这里,你要让哥去哪儿?”

  林柏从:“不想让你大哥走也可以,你们分开,就做一对普通的兄弟。你哥本来就那么忙,一年你们也见不了两次,时间长了什么感情都淡了。等过些年,你们一样可以逢年过节见面,一样像兄弟那样相处。”

  林俞胸口闷痛,呼吸难喘。

  但他还是摇头,一直摇头。

  和闻舟尧做回普通兄弟,想象多年以后,他们或许都有各自的生活。来往走动,平心静气,道一声最近过得好吗?

  林俞无法想象那样的境况,那也不是他能做到的事情。

  “那没什么好说的。”林柏从扯开林俞的手,“我知道你哥一向护着你,但这次坚决不行。我会和闻老爷子说清楚,以后都不会让他回建京。这事儿也由不得你们自己做主。”

  短短时间里一连遭受了自己儿子喜欢男人,喜欢的还是另一个自己当成儿子的双重打击,他没办法容忍这样的事。

  林柏从:“你愿意跪就跪着,跪到天荒地老也改变不了。”

  林俞缓缓松手,再不去拉林柏从的衣服,耳边杨怀玉和林曼姝的声音也远了。

  风雨浸透了骨髓,带来刺骨的冰凉。

  他不知道自己那句话是怎么说出口的。

  但他还是听见自己说了。

  “如果非要让我哥离开家,那……我跟他一起。”

  无人知晓,这句话含着怎么样的分量。

  上辈子他面临过同样的关口,走得头也不回。

  他带着满身的罪孽和悔恨重新来过,却做了差不多的选择。

  这个选择一样,但又完全不一样。

  因为他再不能让那个孤寂的背影,形单影只重回迷雾,那么多茫茫原野和沙漠山川,他不能让他一个人。

  林俞觉得自己被撕裂,他选了,随着自己的心。

  但他依然痛苦难当。

  他对不起爸妈,对不起林家,对不起奶奶,对不起太多太多人。

  林俞沉浸在下了决心的沉痛中,不料林柏从气坏了,指着他说:“一起?你想得挺好,他那去的地方你连门口都踏不进去!你是能跟着他挡子弹还是扛得住沙包碎石!你就老老实实给我待在家,哪儿也不许去!”

  林柏从说完拉起妻子,断了林俞后路,狠心离去。

  走到廊下对着还站在那儿的林皓等人说:“不许管他!都给我回去!”

  没人敢忤逆气头上的林柏从。

  但是所有人跨过前院的那道门,又全都在那里停住脚。

  那是林家祠堂前面的空地,已经完全长成男人模样的人,被十来个带着大大小小伤的黑衣人围在中间,跪在那儿。雨水冲刷了他头上的血,将上衣染红半边。

  外面的人跪了多久,里面的人也就跪了多久。

  杨怀玉当场捂着嘴哭出声,林柏从摇晃两下,扶着门框。

  这次林烁和林皓一同冲出去。

  林皓先开的口,去拉他:“大哥!林俞疯了,你也要跟着发疯是不是?起来!”

  林烁没林皓那么不稳当,这个大哥在林家所有兄弟当中是什么样的位置,从来没人动摇过,但林烁还是不解:“真的不能忘吗?非就得闹到这种地步吗?家里不是就数你们厉害嘛,为什么偏偏在这种事上不能回头呢?!”

  闻舟尧没有管林烁和林皓,只是看着站在那儿的林柏从夫妇。

  “林叔,林姨。”闻舟尧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大雨像是丝毫未曾硬影响他骨子里的那份坚毅,他没有说自己的真心,没有说谁对谁错,只是说;“十三年前,闻舟尧得幸遇上你们,这是我这辈子最深的感激,也是我最无法偿还的抱歉,对不起,是我一再越界,带着林俞回不了头。”

  “别说了!”杨怀玉哭着道:“都别说了。”

  闻舟尧:“林姨,既然捅破了,那我就一次性说清。林俞是你们的儿子,你们教育他,我没资格上前阻拦,更做不到就这样把他带走。但我想说的是,不管你们还拿不拿我当林家人,这辈子,我都爱他。”

  林柏从痛心疾首,“爱他?你们在一起只会毁了他,也毁了你自己,明白吗?”

  “空口承诺说再多无用的道理我懂,林叔。”闻舟尧说:“我知道我没立场求得你们的支持,但我会证明自己的话,也不会毁了谁。我之前就答应过奶奶,活一天,保他一天安宁,保林家一份平安,所以不论你们认不认我,这份承诺终身有效。”

  闻舟尧的视线穿过道道木门,直抵外间大雨中的人,里面有深沉的爱意和疼惜。

  他说:“他的脾气看起来软和,实际倔得不行,三天时间后,我会把他安然无恙送回来。”

  杨怀玉露出不敢置信的眼光,迟疑:“舟尧你……你同意了吗?答应断了?”

  闻舟尧站起来。

  他走过林烁林皓的旁边,穿过阻拦的保镖,走到门口。

  他还是那个大哥的样子,是杨怀玉和林柏从的长子。

  弯腰温柔地抱了抱杨怀玉,任由对方捶着他胸口哭出声。

  最后转头看着林柏从说:“林叔,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太难接受,除去这三天,短时间内我答应不会见他。但我保证,你们永远都不会失去他,他也承受不了失去你们。让他那么痛,从来不是我的本意。”

  林柏从看着闻舟尧,“那你呢?”

  “他永远也不会失去我。”闻舟尧看着外面说。

  虽然闻舟尧不曾同意分开,但他条理明晰的条件,一个三天的承诺,拽住了摇摇欲坠的所有人。也像是在这压抑得看不见出路的包围圈中划开了一道豁口,让林柏从松了口。

  说到底,林柏从终究担心儿子那牛脾气,而闻舟尧了解他们。

  林俞对里面的事情无从得知。

  他只是在雨幕中,在雷电齐鸣里,看见了那个朝自己缓缓走来的人。

  来人单膝在他面前跪下。

  林俞任由雨水滑过眼帘,视线看着他额头的伤,看着他专注的眼。手缓缓附上去,哑声问他:“你怎么也淋成这样?”

  闻舟尧抓住他冰凉的手,替他理了理打湿的头发。

  说:“没事了,哥带你走。”

第74章

  还是当年林俞在校外和人打架, 最后闻舟尧带着他出去住的,那个林曼姝给了钥匙的房子。这里定期都会找人打扫,时间久了, 很多人很多事都在变,但这个地方还是和几年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时间仿佛一下子就被拉回了那个时候,角落里闻舟尧当时专门给他弄的工作台也还是保持在原样的位置。

  林俞喊冷, 闻舟尧从带着他进门开始, 什么话都没说直接抱着人去了浴室。

  脱掉所有衣服,搂着他泡进热水里。

  林俞从一开始轻微颤抖,到渐渐回温,然后平静。

  他闭着眼睛, 贴在闻舟尧胸前,浴室里全是蒸腾的热气,熏得他觉得所有思绪都远了。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林俞有种精疲力竭一样的倦怠,此刻靠着他哥,什么都不想去思考。不去想父母的失望和无奈,不去想将来,也不回望过去, 他只是想如果时间停留在现在这一刻, 永远停留,也挺好。

  后来水凉了些,闻舟尧换第二次水,林俞稍稍打起精神。

  他趴在边缘, 隔着朦胧的雾侧头看着他哥,怏怏说:“像在做梦。”

  一场荒芜的没有准备的梦。

  梦里一切还是支离破碎,他还是没能摆脱过去, 还是出了柜,离了家,说不定后来还是要浪迹天涯。

  但是又很奇异的,他仔细感受了下,觉得自己其实没有那么伤心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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