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六子阴沉着脸,从怀里掏出一盒烟,抖出一根来,卢家驹点着一根洋火,凑上去。
陈六子深吸一口,吐出浓浓烟雾,这才问道:“说是因为什么了吗?”
伙计道:“没有,不过这也猜得出来,有一种布流入了市场,是什么京城第一被服厂产的,那布,鲜亮,好看,关键是,它比咱们便宜!”
陈六子皱着眉,“带回来了吗?”
伙计很机灵,“我一种颜色买了二尺,这就拿上来。”
说罢蹬蹬蹬跑出去抱过来一捆布。
陈六子把烟按灭,打开灯,拆开那一捆布料认真看起来。
越看,表情越绝望,越看,眼瞪得越大。
卢家驹也凑过去,不断的伸手划过布料。
“不可能,不可能,六哥,这绝对不可能!”
“我知道,家驹,这布,到底是怎么染的,这颜色,为什么能这么正,最关键的是,为什么能比咱便宜!”
卢家驹一下坐到沙发上,喃喃道:“这怎么可能,我们的成本是一点一点省出来的,六哥你天天跟工人一块吃饭,不舍得多花一块钱,这才堪堪把成本压得比同行低一点,可这布,颜色好,结实,怎么能比咱们便宜!”
陈六子又燃起一根烟,只是一口,就抽掉了大半,“家驹,不要慌,我们不能慌,你想想,是不是欧罗巴那边,又出了什么新工艺,或者新机器?”
“不可能!看这布,用的机器跟咱们没什么差别,绝对是染料出了问题,咱们用的也都是进口染料,我跟洋行的人很熟悉,咱们用的已经是最先进的了,这布匹的染料,绝对不是从洋行弄来的!”
陈六子一拳锤在桌子上,他不甘心,不甘心!
想他陈六子一个要饭的,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眼看就能把同行打下去,称霸青岛布业,怎么就半路杀出一个狠角色!
来回踱步,烟越抽越急,却没有什么好办法。
过了半晌,他突然冲伙计喊道:“停工!停工!让后面停工。”
卢家驹也反应过来,按照这种情况,染布越多亏的就越多,大机器生产一次下布都是几十匹,要是这些布人家都不再要了,那就亏大了!
“对,对,停工,快停工!不能再染了!”
随后又拉住不断踱步的陈六子,“六哥,六哥,快想个办法,咱们工厂眼见着要兴旺了,不能就这么倒了啊,六哥,你最足智多谋,快想想办法,想想办法啊!”
陈六子任由他拽着,苦笑一声:“家驹,我办法多,不假,可那些招数的前提,是咱们的货够硬,能跟别家打的平分秋色,但是现在呢,咱们货不如人,价还不如人!我能想出来什么办法呢?”
“难道咱们就这样等死?”
陈六子摇摇头,“等死到不至于,我在想,这染料,总得有地方买吧?总不能是凭空变出来的,尽快派人分别去京城跟上海,不要怕花钱,拿出劲头来,拼了命的打探消息,兄弟,咱们这回能不能活,可全在这染料上了。”
说着,陈六子用夹烟的手,使劲敲了敲放在桌子上的布料。
卢家驹先是一愣神,然后疯狂点头道:“对,对,六哥你说得对,只要找到这染料,我们就活了,别人不卖,我就算是偷,也要把方子偷出来。”
做事情好使阳谋的陈六子听他这样说,张了张嘴,但终究是没说出话来,摆摆手让他去了。
等卢家驹走了,陈六子才坐到沙发上,一改往日的笔挺坐姿,把自己深深陷进去,又点燃了一根烟。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且不说能不能找到这染料是从哪来的,就算是找到了,人家能卖吗?
别看卢家驹嘴上说偷方子,拿什么偷,真那么好偷大家现在干嘛还花高价买欧罗巴染料,派个人去偷过来不就行了?
揉了揉眉心,陈六子不禁有些茫然。
他爱听书,甚至于他的处世智慧都来自于说书先生。
不禁想起来楚霸王自刎乌江,难道这就是命?
长叹一声,陈六子站起身来,捶捶因为终日在工厂劳动而疼痛不堪的老腰,就打算到后面安抚一下工人。
突然停工,别让人心一下子散了。
突然,刚走没多久的卢家驹,又从远处传来声音。
“六哥!六哥!我的六哥,显灵了,我信了,我信菩萨了,菩萨显灵了!”
陈六子有点无奈,这个卢少爷人不坏,还是高材生,可平时就跟脑子里缺根弦似的,说话办事神神叨叨。
卢家驹飞奔进屋,一下抱住陈六子,“六哥,我刚刚求菩萨保佑,菩萨就显灵了!”
陈六子不耐烦地把他扒拉下来。
“不是让你去派人打听染料的事儿吗,什么就菩萨显灵了,菩萨真显灵,就把染料给我送来。”陈六子有点生气,都什么时候了,一个留过洋的学生还来这一套。
“六哥,染料,染料就在厂门口!”
第94章 六哥,菩萨显灵了
刚扒拉开卢家驹的陈六子重新一把把他抱住,力气比刚才卢家驹的还大,“你说什么玩意儿?染料在门口,从天上掉下来的?”
卢家驹让勒的脸通红,“不是,六哥,是有一个人,他说他从京城来,来卖染料的!”
“那还愣着干什么,请进来!”
陈六子飞快跑到后面,换了一身体面衣服,人家既然找上门,肯定就是为了卖东西,待会儿肯定就要讨价还价了,不穿的体面点,还不让人看轻了?
这是陈六子做生意的朴素思维。
没过多大会儿,卢家驹就领进来一个小伙子。
陈六子站起来,笑容满面,“不知贵客到来,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那伙计一拱手,“是陈掌柜?”
陈六子点点头。
然后小伙子就往外掏出来一堆纸,放到陈六子面前,边放,还边指给他看,“这个,是入会申请书,就是加入我们华夏布业协会的文件,你写了,就能申请入会,入了会,就能买我们的染料,这一张,是染料的价格表,看看吧,我们都是一口价,不带还价的,陈掌柜,还得麻烦您快点,成不成的给句话,我还急着去下一家呢。”
陈六子懵了。
你这也不按套路出牌啊!
他不太认识字,连忙让卢家驹过来看,卢家驹先看那张申请表,上面要求填写工厂地址、工厂规模、工厂产能等资料,并要求注明资本金,下面是加入协会要遵守的条款,比如一体定价,比如销售区域划分,比如在进行同洋货的价格战时要服从协会的调配。
卢家驹皱着眉头,觉得这东西有点苛刻了。
拿过另一张纸,这就是刚刚的小伙子说的报价表。
卧槽??怎么可能,为什么会这么便宜?
不到进口染料的三分之一?
“这位,这位....”卢家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奥,我叫曾国文,是咱们布业协会在青岛地区的会员拓展专员,您叫我小曾就可以。”
“这个,曾专员,对吧,您确定,这份价格表,数字没印错吗?或者说,您确定这个价格的染料,跟那个京城第一被服厂用的染料,是一样的?”
曾国文点点头,“这不都写着呢吗,都一样的,而且到时候会送样品过来。”
卢家驹心砰砰直跳,凑到六哥耳边,“六哥,这事儿能干,便宜,真便宜。”
陈六子大手一挥,当着曾国文的面开口道:“不用说这个,现在我为鱼肉,人为刀俎,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这个什么协会,我加入了!”
曾国文笑道:“陈掌柜,这可不是什么刀俎鱼肉,我们是联合起来,把洋货赶出去!头一个,就先赶小扶桑的!”
陈六子眼睛亮了,“真的?”
曾国文点点头,“条款里不都写着呢吗?”
陈六子看向卢家驹,卢家驹点点头,那协会的规章制度的确写了,是为了弘扬国货,保卫市场。
很快,一应手续都签完,还付了预付款。
曾国文把各种字据收起来,“成,陈掌柜,很快会有人来给你们送货,对了,你们要不放心,可以找个人跟着我,我的办公地点就在火车站往南走有一栋小楼。”
陈六子爽快笑道“钱都付了,我能信不过您?”
曾国文点点头,“那我就先走了,您就等着接货吧。”
送走了曾国文,陈六子才对卢家驹说道:“找个机灵的,跟着他,别让他卷钱跑了。”
然后就开始一个人在办公室琢磨。
过了一会儿,卢家驹回来,心情放松不少,“六哥,还琢磨什么呢,这事儿不解决了吗,这是好事儿啊,新染料便宜不少呢,比原来价格的三分之一还低。”
陈六子说道:“俗话说得好,慈不掌兵,义不养财,你说这组织协会的人,把这染料放出来,还卖这么便宜,图的什么呢?”
卢家驹纳闷道:“人家不说了吗,打击洋货,保护国货啊。”
陈六子哈哈一笑,“家驹,我问你,要是捐款,你愿意为保卫国货捐多少钱?”
卢家驹想了想,“这个,五百块,顶多一千块吧。”
“那你知不知道,要是独占这方子,能有多大的利?”
卢家驹也明白过来,“六哥,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但说不定这方子的主人,就是大义凛然,一心为国呢?”
陈六子沉默半晌,“不行,等把这边的事情安排好了,我要抽空去京城,见见这位,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
京城,厂区里。
韩枫正在视察货物生产和运输情况,刘顺子在一旁陪着。
“少爷,我有个问题,一直没想明白。”
“什么问题,说。”韩枫随口道。刘顺子最近进步特别快,几乎就是一个合格的管理者了,就是有时候格局还是打不开。
“少爷,干嘛组织那什么协会啊,咱们自己干,不挺好吗。”
韩枫笑笑:“我问你,一个人,他有一万大洋,另一个只有十块,但他有一百个跟他吃饭的人,这两个人,谁更容易让弄死?”
刘顺子似懂非懂。
“组织协会,加入的,就有染料可买,不加入的,就没有,加入以后,听我招呼的,就能扩大产能,不听招呼的,就只能看着市场被别人占去,如今洋布占领大半市场,用我们染料染出来的布,颜色好,质量高,价格低,只要统一行动,就能把洋布打出去,那可是一半的市场啊!”
刘顺子明白过来,“而且,这一半儿多出来的市场,还是咱们说了算,他们都得指着咱们挣钱,如果有人想打咱们的歪主意,他们就比咱们还着急!少爷,高,实在是高!”
韩枫笑道:“少拍马屁了,你现在也是一厂之长,得有点样子。”
“嘿嘿,我永远都是少爷的长随。”刘顺子弓着腰,乐呵呵道。
韩枫抬头看看天,“你说,他们会那么老实等死吗?风雨欲来啊,顺子,收拢资金,采购棉纱,增加纺织设备,这天,就要变了。”
第95章 这天,要变了
“混蛋,废物,都是废物!”
青山博新没有了往日的从容,把桌子上的文件一把推到地上,高声怒骂。
屋内的几个属下低着头,战战兢兢。
“说,德意志方面的态度为何前后变化如此剧烈,海军方面的将领甚至声称宁愿不返回欧罗巴支援本土作战,也要守住胶东,甚至开始秘密接触国府,说,到底有什么信息,我们不知道!”
“对不起!青山阁下,我们的情报搜集工作一直都是如期展开,我们没有发现德意志在华人员有什么异常。”
青山博新咬牙切齿,“一定是袁!一定是袁大头!国府方面的人是否存在异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