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掠过操场边的单双杠,带着远处码头货轮的汽笛声,把英语系里的朗读声、食堂里的碗筷声、油漆刷墙声揉成一团,吹进了钱进的回忆里。
这些声音就是他对海滨大学的记忆。
苏雅的教学水准本就高超,另外她的出现还给钱进提供了一个英语对话的平台。
这点很重要。
英语毕竟是语言。
钱进跟她的对话从简单开始,因为他的努力学习,进步很快。
徐卫东等人也跟着学习,学习的很认真。
尤其是徐卫东,他刻苦的让钱进一度怀疑这厮想要学好英语走线跑路去国外。
不过等他注意到徐卫东看苏雅的眼神后明白了。
这孙子想当钱进第二。
他也想睡老师……
就在英语学习中,时间不知不觉进入四月份。
四月的春风带着温和气息掠过城市的大街小巷。
路边的桃树花开鲜艳,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像是给灰黑的柏油路面铺了一层薄薄的春雪。
四月十号上午,钱进接到通知去了供销总社办公楼的劳资科。
崔虎交给他一纸调令,看到调令后他整个人都懵了。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纸上,那几行黑色油墨打印的字迹格外刺眼:
经党委会研究决定,暂免除钱进同志仓储运输部甲港搬运大队大队长职务,调钱进同志前往月州县自店公社供销社工作,任销售员职务(职级待遇不变),即日起生效……
“崔科长,这是什么意思?”钱进抬起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我在搬运大队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要把我调走?”
别人碰到这种事肯定急得跳脚。
毕竟他已经是25级待遇的大队长,属于正儿八经的基层干部。
而销售员呢?
这是正儿八经的基层办事员。
但钱进一早就想换岗去当销售员或者采购员,只不过没找到机会。
如今机会突然来了,让他很吃惊。
这机会来的不正常!
崔虎看着他的反应暗暗点头,但表情严肃得像块铁板:“钱进同志,这是组织决定。你作为杨部长介绍的入党积极分子,应该明白个人服从组织的道理。”
钱进立马立正说:“我明白,并且我坚决服从组织调遣!”
崔虎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钱进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和了些:
“小钱啊,组织上考虑到你来到咱们单位后一直深耕搬运工作,缺乏供销工作上的经验,这次调你去红旗公社,可是为了锻炼你的能力。”
“别多想,好好干。”
钱进点点头,忍不住问道:“是不是跟外商办有关?”
他只能想到这个原因。
外商办是要跟外国人打交道做生意谈买卖的科室,跟运输工的工作毫无关系。
所以他在仓储部门干的再好,组织上也没法考校他。
这样就需要把他调到一个能跟人打交道、能直接销售商品的岗位上去。
不用说,基层销售岗是最合适的地方。
而自店公社他知道,这在月州县最偏远的地区,属于山区,离海滨市区少说也有七八十公里的路程。
据说那里穷得叮当响,供销社就两间平房,连个像样的柜台都没有。
综合各方面来考虑,还真是个测量他能力、心性的好地方。
崔虎并不意外他能猜出结果,但没有回答只是笑而不语,送他出门。
出门后他才说了一句:“组织上给你三天时间,你把家里安置好,把工作交接好,你去找杨部长吧,这应该是你跟杨部长最后相见的机会了。”
这句话让钱进心里一沉。
自己下乡工作时间不定,杨胜仗恐怕近期就要离开海滨市了。
他走到仓储运输部沉重的敲门。
杨胜仗喊了一声‘进来’,看到他后顿时皱起眉头:
“只是调岗去乡下而已,怎么了,接受不了了?是舍不得离开城里还是舍不得离开你的领导岗位?”
“是舍不得离开领导你。”钱进表情复杂。
杨胜仗哼了一声:“这时候还拍我马屁?”
钱进说道:“崔科长跟我说了,这两天是咱们最后相处的时间。”
杨胜仗手里摇晃的烟斗停下了。
他先打了个电话,问道:“表现怎么样?”
话筒锁音效果很差,钱进能听到崔虎的声音:“表现很好,目前十五个人里最好的一个。”
“他看过调令后立马表态要执行组织调遣,不过我估计他反应快,当场猜出了这么安排的原因。”
“但不管怎么说,他确实是当场表现最好的一个,冷静、镇定、坚毅、沉着!”
杨胜仗脸上露出笑容。
他挂了电话后又叼起烟斗抽了口烟,说道:“我一个礼拜后去首都,还在咱们供销体系里。”
“你去了乡下给我好好干,我会盯着你,你必须得给我干出点成绩来。”
钱进苦笑道:“我今年本来准备把成绩放在仓储工作改制上。”
这也是杨胜仗的既定工作计划。
仓储部门贪腐横行,以至于他去年在各大搬运工大队和运输队开展反腐工作后,竟然扫出了占所有工人总数四分之一的老鼠。
对此杨胜仗早有安排:“放心吧,仓储工作肯定要改制,而且是从上往下的改。”
“我把你当时的想法整理出来了,下个月吧,等我在首都那边上任了,就要在全国范围内推行仓储工作标准。”
钱进明白了。
难怪杨胜仗迟迟不对搬运工队伍改制,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要上调,是准备把这件工作当成升职上任后第一把火来烧。
杨胜仗用烟斗敲了敲桌子:“你去了自店公社后,甲港的队伍交给谁来带?你给我个名字吧。”
钱进下意识想说邱大勇。
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所以话到最后他改口说:“王浩副队长,他为人沉稳,人品贵重,深得一线工人们的爱护。”
杨胜仗点头:“还有其他安排吗?说说看,合理的话,我在走之前帮你安排了。”
钱进又说:“魏雄图笔杆子过硬,他要是能进宣传科,必然可以成为宣传科的台柱子。”
“邱大勇这位同志能干活会带队,是不可多得的统帅级人才,假以时日他肯定能干出成绩,如果王浩副队长担任队长,那我认为邱大勇同志可以暂任副队长职务。”
杨胜仗问道:“还有吗?”
钱进摇摇头:“整个搬运大队,只有他们两人可堪重用。”
杨胜仗用笔在笔记本上划了几下子,挥挥手说:“回去交接工作,今天明天两天时间交接工作,后天休息一天,连带星期天一起休息两天。”
“跟家里头好好沟通一下,下礼拜一去新岗位上班。”
钱进走出总社大门没急着回甲港。
他看到马路牙子上坐了一溜的人,好几个人正在心情复杂的抽烟。
其中有人的烟灰掉在崭新的的确良裤子上,烫出一个小洞,这人也没在意。
还有人在自言自语:
“到底怎么回事?我在计划科干的好好的,没犯什么错误啊?上个月是多请了几天假,可科里不缺人,我请假不妨碍工作啊,怎么就把我给发配边疆了?”
“难道是上次和易副社长争执那件事?可我后来上门赔礼道歉了,不行,我得让我嫂子托关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钱进顿时知道,这都是自己的竞争对手呢。
不过这些竞争对手也太菜了吧?
尤其是这个已经慌到自言自语的货色。
他联系此人话里透露的信息,猜出这人就是计划科的马德才。
就凭这种货色也要跟自己竞争外商办主任一职?
钱进只想竖起中指来一句:Fuck·Off。
不过听这货的话,人家是走上层路线的,那他不能不防,这可能是个劲敌。
回到单位他公布自己的调任消息。
不用说。
一场风暴。
刘金山当场傻眼,一度认为是钱进在开玩笑。
毕竟钱进在大队长职位上坐的稳稳当当,还接连立功,这样应该升职才对怎么可能降职还是调去穷山恶水的地方给刁民服务?
王浩也没有提前得到通知,所以得到消息后下意识站了起来。
他没说话,可向来沉稳的他此时脸上也露出了震惊表情。
这足够证明事情对他带来的冲击有多大。
更别提其他人了。
钱进召开了个工头会议公布这件事,胡顺子当场问:“咋了,钱大队,你这是咋了?怎么这么快就被撸了?”
“是不是暗地里贪污了?还是私下里乱搞男女关系了?还能是组织冤枉你了?”
邱大勇勃然大怒,站起来指着他说:“胡老六,你舌头不想要了可以割下来扔卤汤里做猪舌条,再他妈哔哔赖赖我锤死你!”
胡顺子也勃然大怒:“我关心钱大队还有错了?钱大队是我队伍里出去的大队长,我最希望他能往上走……”
钱进摆摆手:“行了行了,你们俩之间有点误会,现在我宣布误会解除了,你俩都给我坐下。”
刘金山失魂落魄。
他疯狂舔了这些日子,差点把自己舌头舔成猪舌条。
好不容易感觉自己舔到位了,结果被舔的人拍拍干净的屁股走人了?
敢情自己是白舔了?
此刻没有人比他更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