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等到钱进出门的时候,还得女老师帮他提上行李包。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寂静的街道上,谁也没说话。
女老师是因为夫妻之间头一次的别离而有些感伤。
钱进是除了走路真没有别的力气了。
路过一棵开满桃花的树时,一阵风吹过,花瓣纷纷扬扬落在他们身上。
“真好看。”魏清欢突然说,伸手拂去钱进肩头的一片花瓣,“等你回来,恐怕花就要谢了。”
钱进说道:“你这朵花不会凋谢就好。”
早上的公交车人很多,两人好不容易挤上车。
他其实可以骑摩托车去汽车站,奈何魏清欢不会骑车到时候没法骑回来,再一个早上天冷,骑摩托车很遭罪。
钱进暗道还是得买一台轿车家用,可惜现在条件不允许。
汽车站就在市区中心,人声嘈杂,售票窗口前排着长队。
钱进买了一张去月州的票,到时候他得先去县供销社报道,再安排去公社。
发车时间还早,他和魏清欢站在候车室的一角,周围都是提着大包小包的旅客。
“回去吧,你还得上班。”钱进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别迟到了。”
魏清欢摇摇头:“我看着你上车再走。”
乘务员举着铁皮喇叭开始通知去月州的旅客检票。
好些人乌压压的往前挤。
钱进拎起行李,两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里面装着魏清欢给他收拾的东西。
汽车喇叭声响起,催促旅客上车。
钱进最后看了魏清欢一眼,转身走向乘务员检票准备登车。
此时车里已经没座位了,他的票成了站票。
结果等他上车的时候司机打眼一看又两看三看:“嘿,同志,你是不是姓钱?”
钱进点头:“对,我叫钱进……”
“嗨,钱哥啊!”年龄明显比钱进更大的司机欢呼一声,“我是乔哥的师弟,我俩一个师傅学的开车,平日里经常一起喝酒。”
司机圈子很小。
钱进跟半个海滨市的货运司机几乎都混熟了,所以只要他愿意,全海滨市各类司机的关系都能找到。
司机对随车的女售票员吆喝:“小琴你干啥呢?这么没有眼力劲,这是我哥的哥,赶紧帮他拎行李呀。”
钱进急忙上车:“没事没事,我能拎得动,正好待会我当板凳坐着,不用麻烦售票员同志了。”
司机热情的说:“钱哥你这不是打我的脸吗?我能让你站着或者坐行李?”
售票员有座位,就在车门前,属于是个黄金座位。
钱进百般推让,司机和售票员非让他坐在这个座位上。
满车拥挤的乘客羡慕的看他。
还有妈妈教导孩子说:“好好学习考大学,以后当干部,跟这个叔叔一样出门谁都得供着。”
钱进大为尴尬。
要是可以他想下车。
还不如让供销总社安排个车送他下乡呢。
他本意是不搞特权,如今在满车乘客眼里他就是特权阶级。
还好他没有去抢占其他乘客的座位,否则他真没脸了。
车喇叭响起。
在当下已经属于新型客车的黄海牌客车摇摇晃晃起步。
钱进从车窗探头出去看,看见魏清欢站在原地,风吹鬓角发丝如灵蛇舞动,双眸含泪水光盈盈。
司机注意到她的身影,嘟哝说:“谁家的小媳妇来送情郎?真俊啊。”
“我媳妇。”钱进低声说。
司机立马赞叹:“难怪乔哥说钱哥你娶了一位贤内助,我这小嫂子对你真是感情浓厚!”
钱进笑起来:“大哥你还是叫我小钱吧,我当不起你的哥。”
司机转动方向盘说:“这是我乔哥的指示,真的,他说我们这些小兄弟见了你都得叫你哥……”
汽车缓缓驶出车站,钱进透过车窗玻璃看见妻子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晨雾中。
他没有心情跟司机扯淡,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依稀还能看见魏清欢。
车子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了三个多小时,中途还停下救援了一辆爆胎的客车。
上午出发,等到达县里时已近中午。
有人好办事,现在客车司机要在固定几个上下车点送客。
它不需要进县里的客运站,只在上下车点转一圈就能坐满去海滨市里的乘客。
他把钱进送到了县供销社办公楼,钱进下车的时候把本来给自己准备的墨镜塞给了司机:
“你回去往南走得顶着太阳,戴了这个舒服,对你开车安全有好处。”
司机要跟他客套,他摆摆手去报道了。
后面他肯定少不得要坐这辆客车,所以礼数上他表现的很周到。
司机在他身后吆喝:“钱哥,你再坐车别去买票,给乔哥一个电话,他就给你安排了,咱自家人一切方便!”
钱进冲他摆摆手笑,快步进入县供销社办公楼。
报道很简单,检查报到证和介绍信后即可,然后县里安排一辆送货车把他给捎带下乡。
送货车还有任务,钱进提着行李下车后它便赶紧走了、
站在尘土飞扬的马路边,钱进环顾四周。
自店公社比他想象的还要简陋。
一条主街两边是低矮的平房,供销社就在街角,门脸不大,油漆剥落的木牌上写着“自店公社供销社”几个褪色的红字。
钱进深吸一口气,推开了供销社的门板。
里面光线昏暗,柜台后坐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正低头织毛衣。
听见门响,她抬起头继续织毛衣:“同志,要买什么?”
“我是钱进,来报到的。”钱进掏出介绍信,“组织上调我来这里工作。”
姑娘立马站起来:“噢,您就是新来的售货员?”
她接过信看了看,眼睛顿时瞪大了:“钱进同志?您是海滨市里的人吧?怎么来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了?您等等,我去叫马主任。”
同为吃商品粮、端铁饭碗的工作者,这年头城里工作人员比乡下工作人员有身份上的优越感。
姑娘放下毛衣针,匆匆跑进里屋。
不一会儿一个四十多岁、身材矮胖的男人走了出来。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胸前别着支钢笔,一看就是个干部。
“钱进同志是吧?”他伸出手,“我是马德福,供销社主任。欢迎欢迎!”
钱进和他握了握手,感觉对方的手掌绵软无力,握得并不热情,更不像是一位基层老供销的手掌。
供销社是好单位,售货员是好工作,可这不代表他们可以躺在蜜水里生活。
实际上基层的售货员要干搬运活的,他们不管是工人还是领导都容易满手茧子。
另外钱进在琢磨这个名字。
马德福……
他知道有个人叫马德才,跟他一样也是外商办筹备组的工作人员。
这两人有没有关系呢?
马德福上下打量着钱进,目光在他半新的棉衣外套和皮鞋上停留了片刻:“从海滨市里来的?我听说你之前还是个大队长?”
说着他笑了笑:“我们这小庙,怕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啊。”
钱进听出话里的刺,但装作没在意:“马主任说笑了,组织安排我来学习和工作,我一定好好干。”
“那就好,那就好。“马德福转身对那姑娘说,“小刘,带钱同志去后院看看宿舍,安顿一下,下午再来上班。”
钱进敏感的意识到。
马德福不欢迎他。
按照各单位的潜规则,新兵报到起码给当天的时间休息,怎么也得第二天甚至第三天再工作。
而马德福要求他安置好后就上班,这看似是理所应当,但却能说明一些问题。
所谓的宿舍其实是供销社后院的一间平房,原本是放杂物的仓库,临时腾出来给钱进住。
在这间房的斜对面是主任办公室,修的大门大窗、干净整齐。
哪像这平房屋顶估计都有破损,到时候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
并且屋里摆设也很难看,只有一张木板床、一个缺腿的桌子和一把摇摇晃晃的椅子。
墙角堆着几个麻袋,散发出一股霉味。
这环境可是够糟糕的。
小刘显然意识到这点,讪笑道:“对不起,钱大哥,我们没想到你来的这么快,还没有给你收拾宿舍呢。”
钱进打量着屋子里的摆设说道:“您客气了,我自己可以收拾宿舍。”
宿舍南窗四个玻璃有俩已经破碎了,用薄木板进行了封闭,导致屋子里光线很差。
窗户下挂着三枚工业学大庆纪念章,这纪念章上有钩子,可以当挂钩用。
水泥地上用粉笔画着跳房子格子,不过这不知道是哪年画的了,如今已经被鞋底给磨成模糊的八卦图。
小刘匆匆忙忙去给他拿来一把暖壶。
铁皮暖壶外壳用红漆写着‘供销所属、不得私留’的字样,壶嘴结着白黄色的碳酸钙结晶。
另外暖壶内胆有些晃悠,小刘说:“我找张纸给垫一下,垫好就没事了。”
她去拿来一张纸,却是一张最新通知,是用刻蜡版油印的《关于恢复各公社、街道夜校的通知》。
小刘的全名刘秀兰,她倒是挺热情的,对钱进做了自我介绍是供销社的二会计兼售货员。
这是个手脚麻利的姑娘,说着话就帮钱进简单打扫了房间,然后又抱来一床被褥。
“钱同志,您别介意,咱们公社条件就这样。”刘秀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马主任说您是从海滨市里来的大干部……”
钱进摇摇头:“什么大干部,都是为人民服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