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开头的锣鼓点,没有熟悉的片头旋律,没有任何心理铺垫。
一座繁华的大都市就这样近乎蛮横地劈头盖脸砸进了青年们的眼里,用那种从未见过的繁华景象和凌厉画质攻击了他们。
刹那间,所有的窃窃私语和呼吸都被扼住了咽喉。
放映厅里的空气似乎骤然凝滞了。
人群悄无声息。
李晓梅看着这庞大的都市、看着人群中五颜六色的衣服鞋子、看着那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情景,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击中,完全空白一片。
这、这就是小鬼子的城市?!
为什么会这样?
她下意识地去摸口袋里的那颗水果硬糖。
指尖触到了玻璃纸,冰凉光滑的触感让她激灵了一下。
荧幕上光影流转,画面切换。
风驰电掣的马蹄声中,那个叫杜丘的检察官纵马掠过山谷,背景音乐带着一种奇特的电子音效果,震得人心尖发颤。
然后,画面定格在一个街角,杜丘穿着那件笔挺的长风衣,戴着墨镜出现。
男女青年们纷纷瞪大眼睛往前凑,有人直接下意识站起来想看的更清楚:“他穿的这是什么衣服?”
后面的人不满的喊:“喂,前面的同志坐下,太没有素质了!”
杜丘微微低着头,下颌的线条坚毅如刀刻,那股子彪悍的纯爷们味道让人迷醉。
他身上的衣服和腿上裤子造型也让人迷醉。
不管衣服还是裤子,都是张海波、王卫东等人做梦都不敢想象的款式。
太、太潇洒,太酷了!
他们盯着杜丘魁梧的身躯和冷酷的面容看,盯着杜丘和身边朋友的穿着打扮看。
那些衣裤裹在高仓健挺拔的身躯上,每一道褶皱仿佛都经过精心设计,每一个弧度都写着冷冽的距离和一股……
近乎凛冽的吸引力!
这是什么?
这就是时髦!
青年们近乎痴迷的继续看。
杜丘快速穿过街道,强劲的风鼓起衣服宽阔的后摆和下襟,粗大的裤腿随着他坚定的步伐飘飞,飒飒作响。
有时候裤腿与他脚上那双锃亮、造型硬朗的黑色皮靴相遇时,似乎竟发出了一声奇妙的摩挲声!
坐在李晓梅旁边的王卫东身体猛地一震,像被电流穿过。
黑暗中,他那只搭在冰冷木椅扶手上的右手,完全是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了坐在天天旁边的李晓梅。
李晓梅没有注意。
她被电影中激烈的剧情、刺激的画面和音效给震慑得僵直了!
这部电影对青年们的冲击太大了。
尤其是随着一段高潮剧情的展开,女主角真由美在酒店为逼迫警官离开给杜丘创造机会,竟然在房间里脱掉全身衣服,挑衅地问警官:“我要洗澡了,你要一起洗么?”
这下子可是引爆了全场!
好些男青年拍手喊道:“太爷们了!”
女青年则面红耳赤、情绪激动。
这就是敢爱敢恨!
王卫东没有出声,但手背上鼓起的青筋证实了他此时心情是多么激动。
再一个他还捏着李晓梅的手腕呢。
手腕上突如其来的剧痛让李晓梅猛地回过神来,她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屏住了呼吸,胸腔憋得发闷。
她试图悄悄地挣扎了一下,但手腕被王卫东捏得死死的,纹丝不动。
但在黑暗中,王卫东似乎全然未觉自己抓住了什么。
他的眼睛在幕布光影的反射下,灼亮如点燃的火炭,死死钉在男主角身上。
钉在他那件飞扬的风衣和行走生风的喇叭裤上,钉在杜丘脸上那种面对诬陷、追捕,依然拒人千里却充满力量的冷硬沉默上。
随着情节推进,那座陌生的东洋都市一次次出现在画面里。
光怪陆离、车辆穿梭如巨大甲虫的宽阔街市……
玻璃幕墙如同银色瀑布般倒映着天空的摩天大楼……
商场里琳琅满目的货架上堆着从未见过包装的商品……
甚至连街边贩卖机里掉出来的咖啡罐子,上面的包装印刷都鲜艳得不可思议!
每一个画面,每一处细节,都如同锐利的冰锥,反复敲凿着当下国人在认知上的冰层。
剧情到了最高潮:
为了证明清白,杜丘站在东京新宿区那栋如同钢铁巨兽般耸立的警视厅大楼楼顶边缘。
风吹得他额前的发丝狂乱地舞动,衣袂猎猎作响。
他往下望了一眼——所有观众、李晓梅等六个青年也跟着往下望了一眼。
他们心跳加快了。
只见城市的霓虹在脚下铺开,闪烁着诡异妖冶的光芒,街道上的车辆行人如同渺小的蚂蚁。
这个俯视的镜头相当凌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现代俯瞰姿态,向电影院里的海滨市人民展示了一种他们全然无法想象的都市巨构。
那高度令人眩晕窒息,也令人心头悸动难明。
有女青年尖叫了起来。
她们还不知道,这叫恐高症。
最终字幕缓缓打出“终”,音乐徐徐收声。
幕布上一片空白,反射着放映灯残存的光芒,很像在场观众们的心情。
空荡荡的。
但却又充满了光芒!
灯亮了。
雪白的光线水一样漫过整个放映厅,刺得刚出重影的眼睛发痛。
人们纷纷站起,木椅翻动的噼啪声、脚步声、咳嗽声重新响起,却不再是入场前那种嗡嗡的喧嚷。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笑闹。
刚才那一个多小时的流光溢彩、那种令人屏息的繁华、激烈和冷峻,把所有人的心神给震慑的到现在缓不过神来。
尤其是青年们。
他们自诩不同于生活在贫困年代的父辈,认为自己见识了很多新物件、接触了很多新信息。
结果一部电影就击垮了他们维系多年的骄傲。
与繁华生活之间那巨大的失落感和好像被现代文明给狠狠推开了的茫然,席卷了刚从黑暗中钻出来的每个灵魂。
包括那六个青年。
他们随着人流机械地挪动脚步,双脚像踩在松软的棉花上,一步步走下台阶,穿过气味混杂的回廊。
沉重的双开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外面街道上,初冬夜晚的冷风带着刺骨的寒意一下子扑了进来。
他们不由自主地缩起了脖子。
电影院霓虹灯管拼成的巨大招牌在头顶闪烁着红蓝紫绿的光,变幻不定的光晕涂抹在每个人脸上。
借着这股光往外看。
远处街道清冷空荡。
路边树木死气沉沉。
楼房低矮破旧。
秋风森寒,突然吹来后让好些人打了个哆嗦,像是刚从一场迷离诡异的大梦里被人用力唤醒。
“天呐!”赵爱红死死抓住陈秀芹的手腕,“真由美的裙子!”
“小梅你注意到了吗?那件裙子!”
银幕上真由美曾经穿着一件米白色连衣裙转圈,当时便引得全场女青年集体发出惊叹。
李晓梅怎么可能注意不到呢?
那条裙子的下摆像伞一样撑开,比海滨市任何一家裁缝店做的都时髦。
可李晓梅此时不想说话。
她倚在树干上,呆呆的看着衣襟。
蓝色劳动布一尘不染,被她洗得干干净净。
她曾经在宣传口工作过,很是爱美,于是她偷偷的、得意的将自己衣服做了收腰设计。
这样当她挺拔的站直身体时候,很容易让人注意到她那纤细修长的腰肢。
可是一部电影看下来,她这充满小聪明意味的修改成了笑话。
甚至她为此联想到了一个在书本上学到的词:
农民式狡猾。
自己修改劳动布外套的行为,在电影里随便一个女同志的光鲜成品衣服面前,都有着一股子农民式狡猾。
“你怎么了?”王卫东看出她情绪不对,便关心的问道。
李晓梅还是不说话,低着头离开梧桐树往回走。
其他人满头雾水、不明所以,只好跟着她走。
他们与身边那些热切讨论电影、讨论东京、讨论杜丘和真由美的年轻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六个年轻人沉默地走在路灯稀疏的街道上。
风更紧了,裹挟着从北面吹来的灰尘和寒意。
李晓梅下意识地把双手更深地揣进那件穿了几年、袖口已经磨得起了毛球的老旧蓝布外套口袋里。
指尖触到的,仍是那颗硬糖。
这本是她给电影准备的零食。
却没吃上。
于是她默默剥开,将裹着的那一小块橙黄色的糖塞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