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年代从1977开始 第492节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地扫视全场,最终稳稳地落在钱进身上。

  钱进注意到他的目光心一跳。

  难道领导已经发现自己的睡意了?

  他赶紧精神抖擞并不动声色的在笔记本上翻过一张纸,将随手画的大小乌龟开会图藏起来。

  结果韦斌一脸欣赏的看着他说:

  “今天,我要特别表彰一位冲在支农和外贸第一线的同志,那就是我们单位外商办的负责人、钱进主任!”

  韦斌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由衷的赞许和不容置疑的肯定:

  “该同志在年后奔赴月州县自店公社进行一线供销工作,抓贪污、打违纪、斗不法,同时为一线供销社打造全新的管理纪律体系……”

  “……这是‘支农’的硬骨头,钱进同志啃下来了!”

  会场响起一阵虚弱的、节奏感稀碎的掌声。

  钱进勃然大怒。

  他奋力鼓掌并鄙视在场大小干部。

  都什么工作作风?

  领导发言不好好听?

  领导精神不好好领悟?

  看看这些人鼓掌的样子,不愿意来开会就别来了,不愿意当干部就别当了!

  他此时大为愤慨。

  韦斌略作停顿,声音更加昂扬:

  “更值得称道的是,在开拓外贸新渠道方面,钱进同志大胆探索,取得了很好的成绩。”

  “他抓住‘三来一补’政策的东风,充分指导市内各小集体企业发挥‘船小好掉头’的优势,与市服装进出口公司紧密协作,成功承接了港澳客商的一批喇叭裤和再生塑料凉鞋来料加工订单!”

  “他利用各街道工厂部分闲置产能和劳动力,盘活了资源,创造了就业岗位,为我市探索集体所有制小企业参与外贸出口,趟出了一条新路,更为国家创收了宝贵的外汇……”

  钱进继续使劲鼓掌。

  这方面韦斌可没有乱说,确实是他的功劳。

  泰山路人民服装厂的喇叭裤热销,立马引起了其他街道小集体企业中服装厂、缝纫厂的学习。

  就像韦斌说的,‘船小好调头’,这些小厂不像大厂那样要生产什么需要接受国家调控指导。

  他们跟泰山路人民服装厂一样,都有很大的生产自主权。

  这样喇叭裤热销,他们也可以及时生产。

  可惜。

  他们生产出来后碰到了下雪,喇叭裤遇冷了。

  但钱进这边联系几家港澳外贸公司拿了一批订单,虽然都是小订单,他甚至看不上眼,都不安排泰山路人民服装厂进行生产。

  可是对于其他小厂来说,这订单已经足够养活工人了。

  所以这件事上钱进有功。

  介绍过钱进的功绩,韦斌开始进行嘉奖:

  “经市供销总社党委研究决定,并报市领导批准,授予钱进同志‘新时代支农标兵’和‘外贸开拓先进个人’荣誉称号!”

  “颁发奖状!记入个人档案!”

  钱进把手掌都给拍红了。

  他现在不着急上台领奖。

  现在是领导挨个表扬今年的先进个人和先进团队,待会有专门的领奖流程。

  这事提前都已经通知到个人了,他耐心等待就行。

  后面供销系统的口头表彰工作结束,有服务人员来引领钱进和其他接受表彰的先进个人准备登台。

  奖品是两卷用红绸带系着的奖状,另外还有一个暖壶,充满了时代特色。

  接下来会议进入后半段,是更高冗长的来年工作部署环节。

  钱进坐回位置,那两卷沉甸甸的奖状被他端正地放在他笔记本旁边,红色的绸带垂落下来,在第一排很惹眼。

  就在他聚精会神的失神中。

  冗长的会议终于宣告结束……

  不知道哪个二傻子在后头吆喝:“可以吃午饭喽,今天中午会餐吃啥啊?”

  钱进注意到本来笑意盈盈的韦斌黑了脸。

  坐在第一排有好处,能听到主席台上领导们的密语。

  易学兵低声对韦斌说:“不是咱的人,是工商的干部。”

  韦斌又开始笑意盈盈。

  田武功那边眼神阴沉、嘴唇抿的很紧。

  没多少人注意到这一幕,因为此时椅子的挪动声、咳嗽声、寒暄声早就充斥了整个礼堂的空间。

  干部们纷纷起身,搓着手,跺着脚,裹紧大衣,像解冻的溪流般涌向门口。

  钱进没有动。

  他等主席台上的领导在簇拥下离开后,才拿起那两卷奖状追上了工商局政工科的科长。

  孙国安。

  在他执掌外商办后,两人打过几次交道。

  这是个有一张国字脸的中年领导,鼻梁上总架着一副厚厚的眼镜。

  之前泰山路人民服装厂登记的时候,就是他给经手批的手续。

  钱进对孙国安的印象是此人虽然古板,但条理清晰,对政策条文倒背如流。

  所以他要咨询大哥的前途,找这位老古板最合适了。

  孙国安正夹着厚厚的笔记本准备随着人流离开。

  钱进快步上前,挡在了他的侧前方。

  “孙科长!”钱进用恳切的语调跟他打招呼,“能不能给几分钟谈点事?”

  孙国安停下脚步,扶了扶眼镜,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这位刚刚受到表彰的供销系统红人:

  “哦,钱主任?有事?”

  他语气平淡,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

  钱进不以为意。

  这人就是这样。

  他向角落里招了招手,孙国安点点头跟上去。

  避开人群,钱进没有寒暄,开门见山:“孙科长是这样的,冒昧打扰您是为了一件私事……也是政策上的事,想向您请教。”

  他看了一眼最后退场的人群,压低声音继续说:“是关于落实原工商业者政策的事儿。”

  “原工商业者政策?”孙国安镜片后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随即是职业性的警觉和审视。

  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仔细打量了钱进几秒钟。

  这位供销系统的标兵,家庭出身是清楚的工人阶级,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他下意识地又推了推眼镜:“钱主任,这政策主要是统战部和原单位在处理,我们工商局主要是按接收通知办事……”

  “是我大哥。”钱进迎着他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回避,“我大哥叫钱程,刚从黄土高原地区返城的下乡知青,前两天刚落下户口。”

  “您可能不清楚,我们的父亲钱忠国同志在公私合营前,是‘福盛祥’绸缎庄的私方经理,当时我大哥也在上班学经营。”

  “公私合营后,父亲转到国棉六厂当了普通职工。”

  他语速很快,但吐字清晰,每个关键信息都像瞄准靶子的子弹一样准确:

  “我大哥是高中毕业,最早响应号召下乡,起初在西北的建设兵团,后来有些农村地区缺劳动力,他就主动请缨去开荒了。”

  “现在他返城了,家里困难,想找条出路。我听说,有这个政策——就是原工商业者的从业者甚至是从业者的子女,符合条件的,可以‘归队’安置?”

  孙国安没有看他,眼神开始漂移向旁边。

  钱进不着急。

  他知道对方并非是想要推脱或者不重视他的话,而是开始思考了。

  果然。

  过了一会孙国安深深地吸了口气说:“你说的情况属实?”

  钱进说道:“一点问题都没有。”

  孙国安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扭头看了看已经变得空旷的礼堂,又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这样……”

  他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权衡什么:“会餐还没开始,咱们不着急去饭店,那你跟我去找个办公室说,这里不方便。”

  他夹着笔记本,转身朝着侧门走去。

  钱进立刻跟上,心里多少有些担心。

  孙国安是工人文化宫里的常客,他出去找到工作人员耳语两句,就被带到了二楼一间办公室里。

  不知道这是什么科室的办公室,不大的房间里,靠墙立着几个刷着绿漆的档案铁柜,散发出淡淡的樟脑味和铁锈味。

  两张旧办公桌拼在一起,桌上堆满了文件、报纸和卷宗。

  孙国安就跟进了自己办公室一样,熟练的在报纸里翻找了一会。

  然后他找到报纸对钱进招招手,示意钱进在办公桌对面那把磨得油亮的木靠背椅上坐下。

  他说道:“我们单位有今年内部的落实政策参考汇编文件,可惜今天来开会我没带上。”

  “你说的这个情况,涉及‘原工商业者子女归队安置’的政策确实是有,今年刚开的头,现在还在风口上。”

  “所以它门槛很高,不是随便哪个原工商业从业者的子女都能进工商局的大门。”

  他直视着钱进的眼睛,将刚找到的报纸交给钱进看。

  是一份沪都发行的《劳动报》。

  “第一关,身份认定!”孙科长伸出食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

  “这是铁门槛,‘原工商业从业者’不是说句话的问题,得拿出硬证。”

  “你父亲在‘福盛祥’的任职档案,公私合营时的股权凭证、定息本、或者当时企业合营清册上有明确记载的‘私方经理’身份证明。”

  “这些材料,原件或档案局盖章的复印件是缺一不可的,这样首先是街道办和区一级统战部会联合成立核查小组,核实这些材料的真实性,最终确认你父亲属于‘民族资产阶级’范畴。”

  “这一步,是最根本的基础,你可得记住了,基础不牢,地动山摇!”

  钱进的心猛地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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