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健过来查了一份报告,抓起了另一部电话拨出去:“给我接轻工局生产计划科!”
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又讪讪地放下听筒,“算了,再等二十分钟。”
靠窗的电话突然响起。
李香接起来听了两句,脸色就变了:“钱主任,码头急电,那批准备装船的冻猪肉有问题,商检局说抽检后脂肪平均厚度差2毫米!”
钱进无语:“这事找咱外商办干什么?咱们只负责审核合同、翻译内容,具体到货品和运输工作跟咱有什么关系?”
他摆摆手去找人协商工作:“给小鬼子几家商社的报价单修正数据做好了没有?跟他们打交道要严谨,记住了,这些人鬼心思很多。”
“还有,要强硬!大不了不跟他们做生意了,别被他们的说辞给吓住,他们是资本主义国家,各家商社靠的是市场竞争来生存,想个办法将他们各个击破寻求底价……”
还有员工问他:“华润的人想问12月补偿贸易的事……”
“按上次谈判的第三条执行!”钱进头也不抬的说道。
他刚回办公室,李香又找了过来:“钱主任,甲港那边又打来电话了,说是请您过去撑场子,好像省外贸公司拉垮了,猪肉贸易合同有问题。”
钱进无奈,一拍桌子说道:“我这边多少事呢!”
“车子准备好了?”
李香点头:“已经准备好了。”
供销总社的大院里,那辆老旧的嘎斯69吉普车已经发动了。
司机老周正用棉纱擦挡风玻璃上的霜,引擎盖上的积雪被热气融化成一道道小溪流。
钱进上车,李香追过来:“钱主任,带上商检标准手册。”
“都在我脑子里了。”钱进指了指头,不过还是接过了手册。
吉普车发动,对面有个小伙子扛着“欢迎港岛同胞来访”的牌匾小心避让。
车子转过九华山路路口时,有几个穿喇叭裤的年轻人站在理发店门口的阳光里。
他们身后放了一台双卡录音机,正跟着邓丽君的《小城故事》轻轻摇晃。
“要变天了。”老周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换挡的手冻得通红。
钱进笑了笑:“早就变天了。”
老周嘿嘿笑,絮絮叨叨的聊起了他的儿子和闺女:“这天多冷啊,冰溜子还没化呢,一个两个的不肯穿棉裤,就在喇叭裤里头套一条毛裤出门……”
钱进随口应和,到了甲港又是一阵忙碌。
离开甲港回到办公室,继续忙碌。
一直忙活到天色渐黑,他才揉着酸涩的太阳穴从办公室抽身出来。
此时暮色已沉沉压向这座红瓦绿树的海滨城市。
摩托车车轮碾过残留着鞭炮碎屑和脏雪的街道,驶向泰山路。
冷风刀子般刮在脸上,却吹不散脑子里盘旋的合同条款、信用证风险和几个物资配额问题。
家门推开,预料中的孩童欢呼声和鸡飞狗跳没有出现。
穿着毛衣的魏清欢过来帮他放下手提包,往客厅努了努嘴:“回来了?居委会的王哥带了个人等你好一阵子了,说是来拜个晚年。”
她声音压得很低,悄悄指了指门口的一个包装盒。
意思是对方带了礼物。
钱进叹了口气。
领导的日子不好过。
客厅沙发上,居委会一个熟人和一个穿着藏蓝中山装的中年男人立刻站了起来。
老王脸上堆着熟稔的笑:“钱总队,过年好过年好,打扰您休息了。”
“这位是咱们邻区化纤厂宣传科的刘干事,刘大柱同志。”
钱进露出热情笑容:“王哥客气了,咱天天好,坐、你们都坐。”
刘大柱连忙上前,伸出双手与他相握,口中祝福的小词跟沾了蜜一样往外吐。
钱进拍拍他胳膊示意他坐下,结果他先双手捧起放在茶几上的一个暗红硬纸盒:
“钱主任,初次上门没什么好拿的,就带了点小礼物,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盒子很精美,上面印着些富有异域感的花纹和几行英文,盒盖正中贴着一张巴掌大的红纸,上面用毛笔字写着“珍品血燕窝”。
钱进没有接,反而皱眉:“刘干事您这是什么意思?”
他又扭头看老王:“王哥,咱是老朋友、老邻居、老同事了,你了解我的脾气,他这是干嘛?”
老王无奈的一拍膝盖说:“我跟刘干事早就说清楚了,钱总队是出了名的不爱收礼,但他说这不是礼物,是他家乡的特产……”
刘干事脸上带着那种想极力表现得自然却又藏不住紧张的讨好笑容,说:“对,钱总队,我对您是久仰大名,这是一点家乡特产,不成敬意,给您和嫂子滋补滋补。”
钱进皱眉的更厉害,他指着盒子上的英文,直率的说:“Product-of-Malaysia,马来西亚产品,Bird's-Nest燕窝。”
然后他揶揄的说:“怎么了,刘干事,您还是回国侨胞?老家在马来西亚呢?”
刘干事尴尬。
老王则不满的说:“原来是外国进口的洋商品?你还跟我说是你家乡特产,你看你,这事办的——嗨,这不是让我吃瓜落吗?”
钱进说道:“好了,把礼物带回去吧,燕窝是好东西,但不适合年轻人吃。”
“两位同志说说吧,你们上门是有什么事吗?”
刘干事急忙会所:“是这样的,是这样的,钱主任,我家那小子今年毕业,身体壮实,肯吃苦。”
“他最好的朋友都是你们泰山路的,进入你们泰山路劳动突击队当队员了,这小子也想加入进来。”
“说实话,他崇拜您,一心想跟着您这样有魄力的领导锻炼锻炼,为建设四化出力……”
话里话外,那份想让孩子挤进紧俏的突击队名额的心思,昭然若揭。
钱进心里那根弦立刻绷紧了。
突击队以前是狗憎人厌的地方,居民们吵架都是用这个恶心人:祝你家孩子能进劳动突击队。
现在其他街道的劳动突击队还是这样,泰山路是例外。
泰山路劳动突击队不好进,名额有限,盯着的人多,最忌讳的就是这种私下里的“意思”。
他脸上客气的笑容淡了些,双臂抱胸前摆开了距离感:“王哥、刘干事,你们太客气了。”
“突击队选人,街道有推荐程序,队伍里有考核程序,讲究的是公平公正,个人表现过硬才行。这礼物,你们还是带回去,心意我领了。”
魏清欢适时端了两杯热茶过来,白瓷杯温润,茉莉花茶的清香在空气中散开。
她得体地放在两人面前:“刘干事,王哥,你们喝茶。钱进这人原则性比较强,工作上的事,从来丁是丁卯是卯的。”
她的话像一层柔软的铺垫,给了丈夫拒绝的余地。
刘大柱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捧着茶杯,手指有些发白。
他给老王使眼色,显然没料到会碰这么个软钉子。
老王正要说话,魏清欢又好奇的问:“刘干事您是住泰山路哪条巷子,平日里跟您没怎么打过照面呀?”
刘大柱更是局促。
他干笑两声,对魏清欢的话避重就轻的说:“钱总队、小魏老师,我对您二位非常熟悉,您二位对泰山路、对青年们的付出真叫人感动。”
“您看,我没别的意思,这次上门之所以送这个燕窝,是考虑到您——小魏老师,您在夜校上班容易熬夜,这可伤身呀。”
“所以希望您二位千万别误会,我送的燕窝只是想给小魏老师补补身子,您二位看一下这可不是寻常东西,这是真正的‘血燕’,您们知道怎么来的吗?”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
“咱都知道燕窝来自于金丝燕,是金丝燕的窝,它们筑巢辛苦得很,头两次筑的窝被人采了去,它们不肯放弃,到了第三次,那是拼了命,把心血都呕出来了,混在唾沫里才筑成这红色的窝!”
“所以这东西叫‘血燕’,大补元气,千金难买,听说以前中央首长特供里才有这个。”
“现在得益于钱总队所在的供销社努力,从国外购买力这款珍品让咱老百姓也得以享受。”
老王在旁边敲边鼓:“钱总队看这东西应该眼熟,这可是你们中央供销总社,费了好大周折从马来西亚直接引进的高档珍品。”
“寻常老百姓,见都见不着一回,刘干事也是……”
“等等!”钱进的目光猛地锐利起来,像鹰隼锁定了猎物。
他疑惑的问道:“这是我们上级单位引进的商品?”
刘大柱急忙拿给他看:“对呀,你看,这还贴着你们单位的单子呢。”
钱进拿到手里看。
盒子入手分量比较轻,硬纸板质感其实挺低劣的,看起来色彩丰富,实际上边缘毛毛刺刺,边角更是不够规整。
他仔细看燕窝包装盒上印刷的内容。
有英文内容也有中文内容,中文内容是后面添加的标签,也就是刘干事说的‘单子’。
英文内容上,这燕窝用的是“Red-Saliva-Nest”为名字,简单翻译的话是红色唾液巢。
而中文标签上则是醒目的“珍品血燕窝”和“呕血而成”的民间传说。
这让钱进一个劲皱眉头:
“呕血筑巢?”
“刘干事,你刚才说,这血燕是金丝燕呕血筑巢而来?”
他拿起盒子指着上面的英文字样说:“可这洋码子上写的清清楚楚,人家是‘红色唾液巢’,是唾液,不是血!”
刘大柱疑惑的说:“对,红色唾液,是血混在唾液里成了血唾沫、红唾沫嘛。”
钱进摇摇头解释说:“金丝燕是燕子是鸟,不是人不是哺乳动物,它哪来的血可以吐到唾沫里?”
“为什么说燕窝是养生珍品?科学上解释就是金丝燕的唾液腺能分泌出来粘稠的唾液蛋白用来筑巢,跟血半点关系都没有。”
“这些话我不是胡编乱造,你随便找个生物老师他就会告诉你这些内容,因为这是最基本的生物学常识。”
“所以这包装上的说法是胡说八道,是糊弄人的!”
刘大柱的脸唰地白了,额头瞬间沁出细汗。
老王也惊得张着嘴,手里的茶杯差点没端稳。
“这、这……”刘大柱舌头打结,大感尴尬,“我、我也是听说的,你看大家都这么传……”
“不过这燕窝确实是供销总社分下来的配额,说是中央一级调拨的马来西亚珍稀货,有红头文件的。我们化纤厂领导才分到这么一点点,稀罕得不得了……”
钱进摇摇头,觉得这东西很有问题。
他用手指使劲摩挲着粗糙的盒面,劣质印刷的英文字母边缘几乎能刮下颜色来。
中央供销总社?
马来西亚进口?
红头文件?
包装如此粗劣,关键信息如此矛盾,还附会着荒谬的伪科学传说……
一股强烈的警惕感像冰冷的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