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年代从1977开始 第527节

  “本来我还寻思明天等你上班了,我给你去个电话,是这么回事,前头散了饭局我去找老杨大哥了,哎呀,老杨大哥做事雷厉风行。”

  “其实你那话也提醒他了,他连夜把生产线引进工作组给叫一起开会,从各方面资料研究引进工作的漏洞。”

  “结果他那些手下也是莽撞性子,或者对政绩和出路有急切的渴望,听了老杨大哥说出饭桌上那些话后,他们很生气,甚至我可以说他们是赌气。”

  “他们竟然准备先把厂里所谓的意向保证金打过去——你说这不是乱来吗?”

  钱进气炸了:“一群蠢货!化肥厂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看不光是因为设备问题,还有人的因素!”

  “这件事办完了,我必须得上报轻工局,要求对化肥厂全体管理人员进行思想和技术上的学习改造!”

  王栋点头:“伟大的头脑不谋而合,哈哈,我也是这么想的。”

  钱进说:“为了以防万一,明天上班之前你想办法把他‘请’到你六厂办公室去,把他给稳住。”

  “我带证据过去给他看,王哥,在老杨大哥没跟我碰头之前,可绝不能让他回厂里做任何操作啊,更不能让海滨厂的任何人和扶桑方面通消息!”

  “好!”王栋在电话那边干脆利索的答应,“我这就安排。”

  “你放心,明天一早我就去接人,在你过来之前,他老杨厂长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出我那厂长办公室的门!”

  这话语里的杀伐决断,与酒桌上洋洋得意的王厂长判若两人。

  新生产线投产的激动和喜悦,此时早已被担忧取代。

  钱进叮嘱他:“王哥,一定要把情况跟老杨大哥说清楚,绝对不能让他掉坑里!”

  “这种骗局一旦签了约、付了款,后续官司打到联合国都难索赔,丢钱事小,厂子和工人就完了!”

  “这个我明白。”王栋跟他完成了协作。

  他这边打完了电话,那边孙健从大办公室里探头喊他:“老大,吉隆坡那边的传真要过来了……”

  钱进急忙进入大办公室。

  咔哒……

  嘎吱嘎吱……

  一阵低沉的预热转动声蓦地从机器内部传来。

  孙健娴熟的伸手到传真机的出纸口处。

  嘶……嚓……嚓……

  伴随着令人揪心的卷纸噪音,一张带着翻拍痕迹的传真纸头,极其缓慢地吐了出来。

  首先出来的是个清晰的黑色印刷字母标识——

  SULZER。

  瑞士苏尔寿公司的商标LOGO。

  紧接着,一行冰冷的英语短语在扭曲墨影中艰难显现:

  钱进过去看。

  全是很专业的用语,他的英语水平只能勉强看懂几个短句:

  材质疲劳度吻合十年以上使用周期……

  内部结构修改遮蔽了原有的序列印记……

  UF-II来源的证据……

  钱进这下子算是彻底放心了。

  他让孙健回家,自己也带上了张爱军回家。

  他依然不能睡觉,还得用翻译机将传真上的英文资料全给翻译成汉语抄写出来。

  第二天太阳升起,魏清欢把他给叫了起来:“昨晚干嘛去了,怎么那么晚才上床?”

  钱进穿着衣服把情况解释了一下,魏清欢跟着着急:“呀,那你赶紧吃早饭去找那位杨厂长吧,这样的好干部可不能被人给坑了。”

  “奶奶的,小鬼子真不是东西,它们欠咱们多少血债啊?以后一笔一笔跟它们算清楚!”

  马红霞昨天包了粽子,一早蒸熟托钱途给他们送了过来。

  钱进三两口吃掉一个,拎着公文包出门而去。

  摩托车在清冷的晨雾中发出一连串沉闷有力的轰鸣,它从自行车大军里杀出去,照例引来好些艳羡目光。

  车轮碾过路边凝结的薄霜和湿漉漉的枯叶,压出两道清晰的痕迹,一路延伸到了国棉六厂。

  此时还是清晨时分,国棉六厂主办公楼通道里光线灰白。

  厂长办公室门外,守着两个身材魁梧、穿着蓝色工装的青年工人。

  钱进一看,这俩工人胸口还有‘民兵’标识。

  王栋很给他面子,把国棉六厂的民兵给调了过来把门。

  此时门虚掩着,钱进推开门就看到了当事人。

  王栋站在办公桌后面,双手叉着腰,脸色铁青。

  他穿着灰中山装、披着军大衣,估计刚跟杨大刚吵过什么,此时一个劲摇头。

  杨大刚则背对着门口,面朝窗外已经透出橙红朝霞的天空,宽阔的后背绷得紧紧的。

  门嘭一下子被推开。

  两个人一起扭头看过来。

  看着满身寒气和风尘的钱进,王栋伸手拍桌子:“好啊,我的钱老弟,你来的可算是够早。”

  钱进这一路的摩托车跑的可是够着急。

  初冬海风凛冽且强劲,把他头发吹得乱糟糟的,眉毛、头顶和深灰色呢子外套的肩膀上都凝结着细密白霜,脸颊更是被寒风吹得通红。

  看到他这个样子,杨大刚脸上本来有点不满表情,此时化为乌有。

  他笑道:“钱主任,你真是为我们厂里的事费心思了。”

  钱进开始装逼。

  他眼神冷冽如寒星,丝毫不理会杨大刚递过来的示好和问候,当然也不理会空气中弥漫的尴尬氛围。

  这样他一步踏进屋子,反手“砰”的一声把门摔上。

  然后他将公文包扔在办公桌上,王栋急忙打开要翻找。

  结果钱进解开自己领口的扣子,直接从内衣口袋里抽出几张传真纸。

  这些纸被他身体焐得温热,然后他看也不看杨大刚,只是将传真“啪”一下子拍在了杨大刚跟前。

  杨大刚还没有伸手,王栋已经拿走立马打开看起来。

  全是英文的传真纸他看不懂,他对照着看钱进的手写翻译。

  随着看清楚上面的内容,王栋当场倒吸凉气。

  然后他将纸张递给杨大刚,惊怒交加的说:“老杨大哥你自己看,一字一句看清楚。”

  “这家位于吉隆坡的大南洋联合化工厂你应该听说过吧?你作为化工口领导,应该知道这家东南亚数得着的大型化工公司吧?”

  杨大刚仔细看:“川畸‘MK-IV’尿素合成塔事故的瑞士苏尔寿公司秘密检测报告核心结论……”

  王栋迫不及待的说道:“不错,你直接看结论。”

  “这生产线就是十年以上工龄的UF-II型生产线报废货翻新的,根本不是你一直跟我说的新产品!”

  “你看这家大南洋联合化工厂,安装运行两个月就发生高压疲劳断裂,导致了化工气体内部泄漏,我看结论上说要停产半年进行整顿?”

  钱进冷冷的补充道:“昨晚我找吉隆坡的华侨商联负责人问过了,这事经济损失无法计数,更别说差一点引发的高压爆炸事故。”

  “不过川畸重工不知道怎么买通了大南洋联合化工厂的负责人,幕后肯定有肮脏交易,反正这件事没有爆出来!”

  杨大刚仔细看着结论上的每一个字,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仿佛被人用铁锤狠狠砸中了太阳穴。

  他手指抖了起来。

  这是战场上哪怕跟敌人白刃战时候,他都没有过的惶恐和心虚。

  王栋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又极其凝重的责问他:“杨厂长啊,你扪心自问,如果没有咱们钱主任的及时提醒,如果你们执意引进这样的‘先进设备’,这会是什么下场?”

  “引进价是多少?三四百万美元外汇顶得住吗?把你整个海滨化肥厂卖了够赔吗?”

  “这东西引进回去安装在你那老旧的厂区管道基础上,一旦运行——你想过后果吗?”

  “炸了怎么办?高压罐体碎片加上高温易燃氨气泄漏爆炸,到时候你们厂里上千号工人怎么办?周围居民怎么办?”

  一连串的质问声如同重锤砸落。

  砸的杨大刚脸色惨白。

  钱进给他倒了杯茶,说道:“喝口水吧,老杨大哥……”

  杨大刚伸手掐住了他的肩膀,抬起头想说什么,最后又将复杂的目光投放到了报告单上。

  有一张是针对海滨化肥厂的毁灭性后果模拟清单:

  巨额外汇直接损失方面的标注是:预计引进额度260万美元。

  厂内现有老旧系统无法支撑“新设备”维护期间生产,将导致一千余名工人停业停产三个月以上。

  设备问题可能连带引发重大恶性生产事故(合成氨高压系统爆炸),伤亡损失无法估量。

  主要负责人严重渎职责任,政治生命终结,甚至承担刑责。

  国家工业口信誉严重受损……

  这些都是事实。

  这些代表后果的字迹像缠着荆棘的马鞭,狠狠地抽打在他的眼睛上、心上!

  王栋问道:“马六甲这家化工厂当时出事,他们厂区什么情况?”

  钱进说道:“具体信息被封锁了起来,但至少导致了五六十人的伤亡。”

  这是他瞎说的。

  杨大刚还能亲自去调查一下?

  现在他就是要想方设法让杨大刚欠自己更多的人情。

  这可不是他卑劣。

  这是他应得的!

  他当真是挽救了杨大刚和海滨化肥厂的命运。

  杨大刚听到他们的对话,眼角顿时抽搐起来。

  厂区那些熟悉的车间、熟悉的工友面孔、被巨大爆炸和毒气吞噬的恐怖场景……

  作为在前线见识过火炮轰鸣现场战况的军人,他的联想比普通人要更确切。

  最终他魁梧的身躯像被抽掉了骨头,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趔趄着向前踉跄一步,重重地撞在办公室冰冷的窗台上。

  他转过身用后背抵着斑驳的白灰墙皮,伸手死死撑住旁边的窗台边缘,另一只捏着传真纸的手无力地垂下,纸张几乎要从他僵硬的手中滑落。

  钱进将茶杯递给他,强行塞进他手里:“喝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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