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刚苦笑着喝了一口茶水。
滚烫醇香的红茶让他精神和情绪振奋了一些。
喝完一杯茶,他狠狠的将拳头砸在了窗台上,语气悲愤:
“扶桑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啊!”
“反应塔要是炸了、要是真炸了——川畸重工这帮狗娘养的畜生,他们、他们这是想要我和化肥厂的命啊……”
王栋咬牙切齿的说:“还他妈中日友好呢,中日永远没有友好可能!”
钱进冷静的说:“不要把国家拟人化,国与国之间只有利益,没有友谊。”
“川畸重工的所作所为倒是代表不了小鬼子的所有企业,不过还是那句话,跟小鬼子打交道必须得瞪起眼来、多长几个心眼。”
杨大刚此时都已经没有心思去怒骂川畸重工了。
他心里剩下的是后怕,是对钱进的感激。
可他是军人出身,不善言辞更不会表达感激之情,这样只能用复杂的眼神看钱进,最后‘啪’的立正给他敬了个礼:
“钱进同志,我杨大刚代表化肥厂全体一千零四十号职工向您道谢!”
钱进上去拉下他的手臂又给他倒水,笑道:“老杨大哥,你说这个不是生分了?”
“小钱这么做是图你的感谢吗?”王栋此时又得意起来,“我昨晚叫你一起吃饭的时候,你还不愿意去,嘿嘿,我说什么来着?”
“我就说了,咱们钱老弟是个神通广大的家伙,跟他认识认识只有好事没有坏事!”
他上来把那几张单子拿走拍在办公桌上,继续得意:“老杨大哥我可跟你说清楚了,今天的军功章上有钱老弟的一份也有我的一份。”
“昨晚要不是我强行拉你去吃饭,钱老弟岂能帮你解决这个大麻烦?!”
杨大刚此时有些没了主意,急忙点头:“是、是,这件事你们俩立了大功。”
“钱老弟立了大功,我是立了小功。”王栋倒是客观。
杨大刚一把揽住了钱进肩膀,情绪激动:“钱老弟,你真是我的好老弟!”
“我不知道该说啥,反正你是救了我老杨一命,不,都不只是救了我一命,要是化肥厂真因为我、因为我报废了,国家真因为我损失了外汇,我他妈万死难辞其咎!”
钱进笑道:“老杨大哥……”
“我哪里能担得起你一声大哥?我固执又鲁莽,明明犯了错,还不肯接受你好心好意的纠错,我可真是一头倔驴!”杨大刚懊恼的进行自我批评。
“以后你别叫我老杨大哥,达者为师,你是我师长!你叫我大刚,以后我要向你学习!”
钱进讪笑:“这倒是夸张了,咱们互相学习,我向你学习的地方更多。”
王栋拉开两人:“别整这些酸话了,我大老爷们看不得这个,咱们现在先赶紧想办法终止交易。”
“他妈的,这些小鬼子真不是东西……”
“不!”钱进笑了,“不终止交易,终止交易那岂不是便宜了这些畜生?”
“他们不是心眼多吗?好,咱们就跟他们玩心眼!”
“一帮畜生还想跟咱玩兵法?那就玩!”
他说道:“老杨大哥,把我拉进你们的谈判组,嘿嘿,我还要当首席谈判专家!”
坑人不成想要干干净净的离场?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钱进要给川畸重工上一课!
他要打一场伏击战!
第264章 你给我使劲干他们!
11月的风是从大西北吹来的,寒意深浓,再搭配上海上送来的潮气,那是又湿又冷。
下午四点多,天光就已经黯淡成了铅灰色。
市供销总社灰扑扑地矗立在愈发浓重的暮色里,那一扇扇黑洞洞的窗户,像一张张冻僵了闭不上的嘴巴。
社长办公室朝南的窗户漏着缝,丝丝缕缕的冷风钻进来,吹得办公桌上那摞码放整齐的最新《供销简报》边角微微翕动,也吹得台灯晕黄的光圈在桌面上摇晃不定。
社长秘书去关窗,顺便调侃一句:“秋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
以往韦斌会回应一句玩笑话。
可今天他没有一点心情。
他全部注意力,都聚焦在摊在红木大办公桌桌面正中央的一份文件上。
那是一份带着正式红头的文件,排版印刷都透着公事公办的威严。
秘书不经意的扫了一眼抬头,上面几个印刷体的大字很清楚:
海滨市革命委员会轻工业局、海滨市经济委员会外事处联合函件
海轻外联借调函(1979)字第114号
文件内容不长,措辞客气但不容置疑。
核心意思就一个:
为确保海滨化肥厂与扶桑川畸重工设备引进项目顺利推进,组建专门联合工作组,“商调”你单位下属市外商口协调办公室主任钱进同志,担任工作组“首席外事技术顾问”职务,要求“接函三日内持此函到轻工局报到”。
落款是三个鲜红的、沉甸甸的公章:轻工局的、市经委的、还有市政府办公厅的。
三个印在韦斌眼睛里,像是三块刚烧红的烙铁。
“他妈的,市里那几个官老爷手是越伸越长了!”韦斌猛地吸了一大口烟,烟草味儿冲进肺叶,也没能压住喉咙里那股蹭蹭往上蹿的火苗。
他把烟头狠狠摁灭在搪瓷烟灰缸几乎满溢的烟屁股堆里,然后用食指“哆哆哆”地连续戳在文件第一页正文里某个名字上:
“钱进!”
那“进”字儿墨迹都快被他戳模糊了。
他猛地推开沉重的圈椅站起身,椅脚与水泥地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
秘书刚关紧的窗户,又被他给推开了。
冰冷的海风“呼”地灌了进来,吹得他头发根根立起。
他朝着市府大楼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夹杂着烟油子的唾沫星子被风卷走:
“什么意思?还真想把钱进给我调走?真是够不客气的,我们供销社不需要人才吗?”
秘书劝他关上窗:“韦社,天冷风大,别感冒,这是怎么了?”
韦斌怒道:“我现在火气很大,钱进刚帮国棉六厂引进了美帝国佬的生产线,现在又要把他调去给化肥厂帮忙?”
“这是什么意思?借调?哼,我看是要明抢,把钱进给抢走!”
秘书劝解他,但没有用。
韦斌最近打听到了一个消息,说是根据中央对外开放的精神,各具有良港资源的沿海城市要率先进行外贸经济开放,准备成立专门管外贸工作的单位。
新单位新班子,每个市都要抽调精锐去办公。
海边可能要抽调钱进过去上班。
韦斌不乐意。
这是自己手里的快刀,自己还没用他砍多少敌人呢,哪能交出去!
他几步走回桌前,抄起黑色老式磁石电话拨打出去:
“给我接市府办公厅!转牛副秘书长办公室!”
韦斌的吼声几乎盖过了电流的噪音,“牛副秘吗?我,韦斌……对对对,就是我手下那个钱进!”
“……什么大局为重?改革开放才是大局,人民生活保障工作才是大局,你说你们这节骨眼上把人抽走,那批西德小商品船期到了谁去海关通关?”
“仓库码垛谁去跟港务局打擂台?外商口这点精血快被你们抽干了……”
秘书侧耳倾听,电话那头似乎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韦斌本来很生气。
可随着话筒里声音持续,他那张原本因愤怒而涨红的圆脸,血色如同被潮水冲刷的沙堡,一点点消失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冷的铁青,像蒙上了一层铸铁的寒气。
最后他声音柔和下来,说了几句客气话后不再言语,房间里只剩下窗外呜咽的风声,和他愈发急促粗重的呼吸。
挂断电话后,他点燃香烟站在窗口往外看。
足足沉默了五分钟。
他背对着秘书说:“小周,你去走一趟,把钱主任请过来。”
很快门被打开,钱进自己走了进来。
“钱主任,”韦斌将借调函递给他,“收拾东西吧,现在拿着这份函,马上去轻工局报到,尽快去工作组干活,尽快早点回来。”
钱进知道他已经了解了化肥厂内情,于是立正说是,转身要走。
就在他要出门那一刻,韦斌猛地又吼了一声:“站住!”
钱进站定,背影挺直如枪,静静地等待。
韦斌不高兴的说道:“你没有什么要说的?”
钱进尴尬的说:“社长,我、我一定尽快搞定工作组的工作,尽快回来……”
之所以会感到尴尬,是因为对于供销社这边来说,他完全是给自己找活干,等于影响了供销社外商办的工作。
“我不是说这个。”韦斌抽了口烟,“关于这件事,你没有什么要说的?”
钱进又一五一十把昨晚在王栋组织的酒局上发生的事情和凌晨托大马华商领导调查的情况讲解出来,最后他认真请罪:
“对不起,韦社,是我给咱单位增加了工作负担,可当时……”
“当时你干的对,你要是为了逃避工作不把这件事讲出来,那你就是个汉奸!”韦斌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他背着手走到钱进跟前,压抑着怒气说:
“我是29年生人,就是那年,石原莞尔那混账东西向他们关东军首次发表了所谓的最终战争论和满洲土地无主论,就是那一年,他们决定要用武力占领满蒙!”
“但是现在不是29年了,现在是79年,五十年了,半个世纪过去了,距离我们赶走侵略者已经过去34年了,现在已经是讲究中日友好的年代了。”
“这是国家外交大方向,我一个供销社的干部不能有什么意见,不过领袖同志曾经说过,中国人民与鬼子人民是一致的,只有一个敌人,就是鬼子帝国主义和中国民族败类!”
“川畸重工这些人,就是他娘鬼子帝国主义者,对待他们,你务必不能手软!”
钱进明白了,郑重的说:“请韦社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对他们进行反击。”
韦斌严肃的说:“竭尽全力不行,你给我记住了!”
他声音陡然拔高,炸雷般滚过小小的办公室——这是他在全体干部扩大会议上都不曾展示过的腔调:
“这回!你把骨头缝里埋着的本事,给我扒出来!榨出来!一点不剩!”
“全给我!狠狠招呼到川畸那帮帝国主义者身上去!要为中国人民报仇!”
钱进大声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