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指令清晰如刀,斩钉截铁。
“好。”杨大刚应声答应,但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这次可是经济战。
他不擅长这方面工作,心里有些七上八下。
另外在这个年代,沪都对于海滨市的干部而言,依旧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十里洋场,那是另一个世界。
不光是杨大刚这么感觉,工作组其他人更是惴惴不安。
钱进看到众人手忙脚乱的样子,笑了起来:“杨厂长是久经沙场的百战老兵,各位都是他带出来的精锐,然后你们现在竟然怕了?”
“但我告诉你们,那里才是战场。这一仗,我们许胜不许败!”
“另外沪都很冷,你们要多带点厚衣服,不过咱们现在正需要一个冷的地方,我要川畸重工的得意笑容,冻僵在黄浦江滩!”
两天后,火车开动。
正如钱进所说,十一月下旬的黄浦江裹挟着上游带来的泥沙和初冬的寒意,让工作组的成员们忍不住打寒颤。
钱进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年代的沪都。
改革开放后的沪都刚刚从禁锢中苏醒,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混合气息:
外滩万国建筑群凝固的旧日繁华,金陵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流,弄堂深处飘出的煤球炉烟味和生煎包的焦香,这些气息汇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隐隐躁动的、渴望拥抱外面世界的新鲜活力。
此次谈判工作很重要,市府联系了沪都,特意给他们准备了两辆轿车。
两辆略显陈旧的黑色伏尔加轿车。
轿车接了工作组后,吃力地穿过外白渡桥,汇入中山东一路的车流。
钱进靠在后座,隔着蒙尘的车窗,目光平静地扫过黄浦江对岸那片尚显空旷的浦东滩涂。
他知道自己以后会在这里大肆采购地皮。
坐在副驾的杨大刚则显得格外兴奋,他那粗糙的大手不时抹一下车窗上凝结的雾气,试图看清外面飞速掠过的景象——
穿着灰蓝中山装或洗得发白工装、行色匆匆的人群、
路边国营副食店门口排着的长队、
高音喇叭里播放的激昂社论和偶尔飘来的邓丽君甜腻歌声。
还有那些矗立在江边的花岗岩大厦,这里曾经象征着西方资本力量,如今挂上了各类政府机关单位的牌子。
“他娘的,这楼可真高!”赵工忍不住低声嘟囔。
杨大刚咧嘴一笑:“我们去羊城看过了羊城宾馆,那楼才高呢。”
司机询问钱进:“领导,咱们是去静安宾馆吗?”
“是的。”钱进淡淡地回应。
他的目光一直在手中那份合同和补充条例中。
这是他们此次战争中的武器。
罗伯特·海耶斯及其副手亲自拟定了补充条例,很厚实,非常复杂。
而文件的重量,远超过它本身的纸张。
车子最终停在一座融合了古典与现代风格的建筑前。
静安宾馆,昔日的海格公寓,此时是沪都重要的涉外接待场所。
钱进一行人提着简单的行李和沉重的文件箱步入大堂,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和淡淡香水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穿着笔挺深色制服的服务员目光谨慎地扫过他们队伍,特意在洗得发白的卡其布中山装上停留了一下。
杨大刚递出介绍信和证件后,他立刻换上了职业的微笑。
工作组的房间被安排在相对僻静的西翼。
放下行李,钱进安排众人休息:“多喝热水多睡觉,明天开始咱们就要进行一场艰苦会战了。”
说着,他将一份信息简报分给了众人:“休息的时候看看这个,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这上面记载了对手的身份。
扶桑方面谈判组由川畸重工国际事业部次长中村敏郎带队,成员包括技术主审小野正雄、法务顾问佐藤健一、商务专员渡边淳,以及一名翻译。
他们同样是今天抵达沪都,但不住静安饭店,而是入住了不远处的锦江饭店。
拿到资料,工作组的成员们难免露出了忧心忡忡的表情给。
钱进笑:“我们要在战术上重视敌人,可战略上要蔑视敌人。”
“据可靠消息,咱们的敌人内部对此次‘最终确认’行程的态度很轻松、很不屑一顾,他们认为咱们海滨方面的技术很差劲,对他们给出的合同和技术资料毫无质疑。”
“所以他们此行的核心目的,不是进行什么谈判,只是敦促我方在合同最终执行文件上签字盖章,催促咱们支付第二笔预付款。”
赵工嗫嚅问道:“咱们在程序上,还得干点什么吗?咱们可别在程序上搞出问题。”
钱进安慰众人:“你们没什么事,你们就是去现场充数的,具体谈判工作交给我和杨厂长。”
“咱们准备工作做的很充分,补充协议及我方法律背书都已齐备。”
“程序方面很简单,明天我们将在正式谈判前,通过官方渠道向扶桑方面提交这份补充协议,作为合同不可分割的最终附件。”
“我需要说什么吗?”杨厂长问道。
钱进将一张纸递给他:“很简单,我递交补充协议的时候,你就告诉小鬼子,咱们给出补充协议并非是不信任他们的合同。”
“而是我这个‘专家’提议进行的国际通用做法,目的是基于双方前期技术沟通,为进一步明确核心设备材料验收标准及流程,提升合作透明度与互信程度。”
“明白!”杨大刚接过文件,手心有些出汗。
“接下来,”钱进的目光转向杨大刚和带来的两位酒桶领导,“杨厂长、两位领导,今晚咱们要招待川畸重工的合作伙伴。”
“到时候你们务必要敞开肚皮,陪他们好好喝一场,这很重要!”
杨大刚咧开嘴,露出一口被劣质烟草熏黄的牙齿:“这事对我来说小意思,嘿嘿,我在部队的时候就是酒王!”
另外两位领导对视一眼,也露出笑容:“放开肚皮?那好啊,今晚我可要喝个痛快了。”
“希望小鬼子的酒量还不错,希望他们能跟我干到最后!”
杨大刚冲其中一位大肚子领导说:“魏科长,你可得悠着点,你还得探听他们的鬼子话呢。”
魏科长爽快的说:“放心,绝不会误了正事!”
第267章 喝了这杯,还有一杯;喝了一杯,还有三杯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1979年的沪都夜晚,自然远不如后世璀璨,但金陵西路一带,已经有许多霓虹灯招牌开始闪烁。
不夜城开始重新出现。
各种国营理发店、照相馆、友谊商店橱窗透出明亮的灯光。
路上行人多了起来,穿着也多样起来,能看出人们的精神状态开始活泼起来。
生活气息变得丰富多彩,空气中飘荡着生煎、油墩子的香气和自行车铃铛的清脆响声。
一辆挂有特殊通行证的黑色沪都牌轿车,驶入了绿树掩映中的瑞金宾馆区域。
这里曾是法租界的高级住宅区,环境幽静,茂密的梧桐树在昏黄路灯下投下婆娑的影。
最终车子在一栋带有明显装饰艺术风格的米黄色小楼前停下——这里便是著名的“瑞金宾馆”小宴会厅,专门用于高规格的涉外宴请。
钱进、杨大刚和两位大腹便便的干部走下车。
其中杨大刚穿上了一身崭新的藏青色毛呢中山装,熨烫得笔挺。
而钱进则穿了一套深灰色西装,西装并不合身,裤腿松松垮垮,像是借来的。
然后领带打得歪歪扭扭,还戴了一副老土的黑框眼镜。
他下车后似乎浑身不自在,但努力挺直了腰板,有烫发穿女式风衣的时髦女郎注意到后偷笑一声,暗地里说:“土老帽冒充知识分子。”
穿着洁白制服、戴着白手套的服务员更是暗暗发笑,努力在脸上表露出恭敬之色引他们进入宴会厅。
高档场所就是不一样。
杨大刚以为自己经常出入国营饭店的包间已经是见过大市面了,可进入此地后发现完全不一样。
不大的厅里柚木地板光可鉴人,天花垂下华丽的水晶吊灯,墙壁覆盖着暗纹壁布,摆放着丝绒沙发和小圆茶几,处处充斥着典型的旧时海派奢华气息。
宴会厅南方是巨大的落地窗,透过窗户便能看到精心打理的花园。
哪怕现在已经进入冬季,可花园里还是有鲜花怒放。
此时客人还没到,钱进凑到玻璃前仔细一看。
原来是假花。
他们等待了半个小时左右,服务员引着一行身穿笔挺西装、脚踏铮亮皮鞋的矮个男人走进来。
川畸重工的谈判组工作人员到了。
钱进主动迎上去,杨大刚咳嗽一声,他尴尬的挠挠头停下脚步,略微弯腰殷勤的挥舞手臂:“杨厂长,您先请。”
杨大刚走上去跟对方一行人挨个握手。
为首的中年男人用略显生硬的中文说:“钱君,杨君,谢谢款待!”
钱进闻言很开心,急忙点头哈腰的说:“哭你七挖!”
几个小鬼子闻言愣住了。
他们对视一眼,脸上都有着深深的疑惑。
中午好?
杨大刚似乎误解了他们的表情,指着钱进皮笑肉不笑的说:“我们钱专家是语言专家,他自学了你们日语,我是大老粗不懂他说的怎么样……”
“说的很好,很好。”带队的中年男子露出微笑甚至还竖起大拇指。
钱进急忙鞠躬:“阿里嘎多!”
中年男子看着他一下子鞠躬九十度,把后背跟双腿折叠出了直角有点发愣。
他嘴角抽了抽,只好也跟着来了个最敬礼。
后面几个人做了自我介绍。
为首男子就是此次谈判组的负责人,名为中村敏郎。
他约莫五十岁,个子比较矮,身材敦实,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条纹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小鬼子特有的那种谦恭笑容,笑的很公式化。
在他身后的就是技术主审小野正雄,此人同样个子矮,但是昂头挺胸气势很足。
但他看人的时候喜欢斜眼瞄人,这样很有一种倨傲感。
法务顾问佐藤健一年纪最大,看起来都有六十来岁了,已经头发斑白。
商务专员渡边淳则是个年轻人,斗志昂扬、朝气蓬勃,跟钱进握手的时候很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