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铁镇转过身,面朝着后头那片覆盖着积雪、沉默矗立的莽莽山林。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顿时高高的鼓了起来,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片寂静的山峦喊:“同志们,钱主任办学校缺木头,他找到咱家里了,咱怎么办?”
四周开荒的汉子们闻言哈哈大笑,有个青年扯着嗓子吆喝起来:
“后——山——有——的——是——!!”
如此吼声接二连三响起。
很热烈。
周铁镇问钱进:“办学着急,你这次开着卡车过来的,是不是最好能带一车木头回去?”
钱进点头。
周铁镇冲开荒的汉子们喊道:“同志们!不干了、今天不开荒了!”
“钱主任下指示了,他需要木头!同志们!全体都有,镐把换斧头!去仓库领斧头!全体给我进山伐木!”
周古盘算说:“门窗用杨木,结实,桌椅用松木,好兆头……”
青年和壮汉们迅速汇聚成队伍,他们收拾了铁锨、锄头、镐把,然后乌压压的往大队部走。
等钱进跟随周铁镇赶到的时候,好几把寒光闪闪、刃口雪亮的开山大斧出现在他们手里。
周铁镇夺过了一把斧头,他高高举起斧头,斧刃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闪过一道刺目的寒芒:
“二牛、狗剩、柱子!”
周铁镇眼神如电,迅速扫过身边几个精壮的青年:“你们三个人的队伍带斧头带大锯,其他队伍给我带上大绳,走,现在就跟我上山!”
钱进拦住他:“不着急不着急……”
“还不着急咧,哈哈,钱主任你是打算今晚住俺队里?”周铁镇打断他的话,习惯性露出豪迈的笑容。
“你不知道,砍树是力气活、技术活,相当耗费时间。”
“因为你不光要砍树,还要把那些细枝末节都给砍掉,还要从山里抬出来,这活得浪费老多时间了!”
钱进说道:“我知道,我的意思是,磨刀不误砍柴工!”
他对陈寿江招招手。
卡车开了过来。
然后钱进爬上车厢,先把一沓沓的塑料布扔下来:
“这些是以后建大棚专用布,你们先用着,肯定不够,后面我再给你们买。”
“另外还有这个。”
塑料布冰凉,搬完了后他搓着手哈热气。
天冷,哈出的热气瞬间变成一团白雾,然后等手心热乎了,他又把几个长木箱给摆出来,一个个的送下去:
“你们猜猜看,我这次带了什么好东西过来?”
“这什么?”周铁镇疑惑。
他看着长木箱疑惑不解。
箱子的漆是供销系统特有的草绿色,像山里冷透了的老草叶。
钱进招手:“拆开看看。”
“不卖关子了,这是省里新调配的一批油锯,性能听说顶呱呱。”
“我一早给你们留出来了,当时想着你们西坪山高林子厚,伐木造林的担子重,所以就给你们留下了。”
“如今办学校需要木头,正好给你们带过来。”
这话像滚油滴进了冷水锅。柱子和二牛两个急性子,已经猴急地解开麻绳,开始动手卸箱子。
沉重的木箱坠在冻得硬帮帮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
彪子手里拿了一把柴刀准备待会劈树枝,如今闻言他将刀刃塞进木箱封板缝隙,狠劲一撬,顿时木屑四溅。
周铁镇见此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你吗了个腿的,净给我糟践好东西!”
他去仓库拿出来两把铮亮的螺丝刀:“用这个,别糟践东西!”
箱子被七手八脚掀开。
崭新的机器味道混合着机油特有的浓厚气息,一股脑的冲出来,撞进在场所有人的鼻孔,瞬间盖过了牛粪和草木灰的土腥气。
只见箱子里,草绿色的油锯机身泛着沉稳的冷光,锯链的钢齿雪亮锋利,精密复杂的金属结构部件透着一种陌生而强大的力量感。
柱子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嘿”了一声。
彪子更是看得两眼放光,伸手就想摸。
周铁镇作为大队长高到底沉稳些,他蹲下身,先是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冰冷的机身,又摸了摸旁边大桶的专用机油冰凉的桶壁。
指肚从上面划过,留下几道并不清晰的油印。
钱进熟练地拿起一把油锯,招呼道:“光看顶啥用?是骡子是马,咱们拉出来遛遛呀。”
“现在周会计你在合作商店当掌柜,没人敢卡你们大队的柴油了吧?”
周古笑道:“早就没有了,现在一切公平公正,马德福那狗东西当权时候的坏习气,全没了!”
钱进说道:“那你还不赶紧去拿柴油?这油锯是吃柴油的!”
周古没见过油锯,赶紧说:“好好好,我这就去大队部支一桶柴油出来。”
柴油送到,钱进麻利地将机油和柴油按规定比例兑好,注入油箱,动作如行云流水。
接着,他握住启动手柄,双腿叉开稳稳扎住,上身猛地发力——
“突突突……突突突……呜!”
一连串暴烈而清脆的马达吼叫如同平地惊雷,骤然在仓库前头炸响了。
这声音带着金属的咆哮和撕裂感,惊得不远处打谷场边草垛里几只麻雀扑棱棱地窜上灰蒙蒙的天。
一股淡蓝色、带着浓烈油味的尾烟瞬间喷涌出来,呛得站得最近的狗剩连连后退两步。
他抬手捂嘴咳嗽起来,但眼睛还死死盯着钱进手里那发出可怕轰鸣的机器。
这动静太大了。
待在大队双代店里猫冬烤火的老汉闻声走出来,他们远远张望着,脸上写满了惊奇和一丝惊惧。
这玩意儿,动静真大过拖拉机!
“周大队,先上手试试?”钱进关闭油锯,然后交到早已按捺不住、跃跃欲试的周铁镇手里。
同时他向四周郑重其事的介绍:“都给我记住了,油锯任何时候不准对着人,油锯要交换给别人,必须得关闭!”
“这两条是铁规矩,谁都不准逾越!”
一群青年壮汉连连点头。
钱进还是叮嘱他们:“你们别给我应付了事,这东西很厉害,轻易就能杀人,所以我说的话你们必须给我牢牢记住!”
彪子大声说:“记住了!”
“这家伙任何时候不能对着人,也不能——哦,就是开着的时候不能给别人,要给别人必须得关闭!”
钱进点点头。
周铁镇接过这个沉重的钢铁怪兽,他学着钱进的姿势,鼓足吃奶的力气狠拽启动绳。
第一次失败了,机器只哼哼了两下就偃旗息鼓。
钱进教导他:“不要用那么大的力气,你轻松一些,这东西是工具,拉一下行了。”
四周哄笑声响起。
周铁镇往人堆里瞪了一眼,然后深吸一口气,第二次持续的发力——“呜!!!”
机器瞬间爆发出凶猛的怒吼。
巨大的震动顺着冰冷的钢铁传递到他肌肉贲张的手臂上,震得他虎口发麻,差点脱手。
他震惊的说:“这家伙当真是一把凶器,我草,不管谁用,全给我小心啊!”
旁边路上全是树木。
有几棵树已经死掉了,不过不妨碍事,一直以来没处理。
如今它们成了油锯的实验品。
周铁镇在钱进的指挥下走到一棵枯树前,他弓着背,两脚像钉子一样抠着冰冻的地面,然后把油锯前端锋利的导板压向老榆树树干。
钢铁锯链刚一碰到干燥坚硬的枯木,就发出了吓人的声音。
“滋啦——吱嘎——”
一片刺耳至极、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啃咬声爆开。
接着是无数的木屑粉末如同被激怒的蜂群,狂乱地喷射出来。
山风吹过,木屑弥漫成一片黄白色的尘雾,呛得离得近的几个青年连打了几个喷嚏。
彪子看着锯链摧枯拉朽般撕开干硬的树皮、咬进坚实的木质,看着树身上迅速出现一道深沟,那感觉比砍柴刀利索百倍。
他顿足喊道:“大队长,叫我来过过瘾!”
周铁镇压根不管他。
大队长血脉里那股山里汉子的凶悍和劲头被彻底点燃,他更加用力地往下压油锯。
只听“嗤啦、喀嚓”几声响,足有钱进大腿粗细的树木就这么被截断了……
钱进赶紧喊道:“先关闭!”
周铁镇关上了油锯,他赶紧拽周铁镇往后走。
枯木发出沉闷的断裂声,迅速倾斜砸在了地上,又溅起了大片的灰尘。
顿时,周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吸气声和低声惊叹。
“我的亲娘哎!”狗剩张大了嘴,看着那段被利落放倒的树干,“这得省咱们多大工夫?就这口子,老槐砍俩钟头也未必砍得断它啊。”
老槐是他们队里公认的斧头使得最好的。
周古一言不发,径直走到那断口处。
他粗糙的大手抚摸周铁镇锯开的痕迹,切口是如此的平滑细致,纹理清晰可见。
然后他回头看钱进手里的油锯,惊叹道:“这个东西,真厉害啊!”
周铁镇说道:“确实厉害,我第一次用没用好,他奶奶个腿的,下次我有经验了,能切的更快更好。”
“主要是最后拿一下,我一直闷着头使劲,这东西应该切上四分之三,剩下的树干抬脚踹断就行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伸出大手不由分说地紧紧攥住钱进的手摇晃起来:
“钱主任,你这东西可真是送到我们西坪的心坎上了,啥也不说了,你们单位往后用木头,那你就开个口。”
“甭管是盖仓库打门窗还是烧窑的柴火,只要你言语一声,咱西坪老少爷们撅起屁股来就进山,豁着命也给你伐够数!”
“我周铁镇拍着胸脯子说话,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