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年代从1977开始 第623节

  他解开中山装的风纪扣,感觉浑身暖和。

  这满桌的东北滋味太过瘾了,又浓烈又实在,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把他全身搞的热烘烘。

  两个弟弟在工作上的发展、兄弟姐妹间亲密无间的情谊、还有这越过越有奔头的日子,这一切可让他太满意了。

  他忍不住感慨一句:“下乡那会,打死我也不敢做这样的好梦!”

  饭吃得八分饱,节奏才稍稍慢下来。

  钱进喝掉杯子里的残酒后看向钱烈:“三哥,你这技术主管当上了,等你后头再把场里那些洋鸡养的也顺手了,那你有没有想过,把你养鸡的经验往外传传?”

  钱烈不解地看着弟弟:“传什么?传给谁?场里那几个小年轻吗?你放心,我天天手把手教着呢,我从不藏私……”

  “不是,眼界放宽点嘛。”钱进冲他笑,“我那个培训学校的情况你不了解吧?等让大魏老师——不对,应该是魏校长,让魏校长给你讲讲。”

  魏清欢闻弦歌而知雅意,解释说:“好主意,三哥,我们的培训学校正缺有真本事、有实践经验的老师。”

  “你那套科学养鸡的法子,从饲料配比、温度控制到防疫流程还有治疗急病,这都是实打实的干货,比书本上那些空道理管用多了。”

  “如果你有时间,等红星刘家生产队那些学生来了,你去开个课吧?”

  钱烈听着,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我?去当老师?给一群学生娃讲课?”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看自己粗糙的手、皲裂的指甲还有厚实的茧子,自己与讲台上老师的身份隔着千山万水吧:

  “老四、小魏老师,你们别拿你哥开涮了。”

  “别人不知道你们还不知道?我这人,就会闷头干活,站讲台上去讲课?那不得让人笑掉大牙?我到时候怕是话都说不利索……”

  “三哥!”钱进打断他的话,对他满怀信心,“你这话可不对!”

  “闷头干出真本事,这确实是硬道理。你现在不擅长给人讲课,这也是个事实。”

  “可现在国家改革开放需要人才,你是技术人才,还可以成为管理人才。”

  “所以你觉得自己不擅长讲课,那你就去锻炼,不擅长跟人打交道,那你就学习,你必须得进步,因为国家对你有期望,期望你未来能统帅一个地区的养殖场!”

  钱烈:“啊?我?”

  魏雄图得知钱进要给学校引进老师,他也很积极:“老三,刚才你那话说的好,别人不了解你,我们不了解你?咱俩前些日子总在一起学习,我能不了解你?”

  “你肚子里有东西,这东西是能实打实给国家增产增收的,比啥花架子强多了。”

  “你要是话说不利索那怕啥?你不用管,就讲你怎么喂鸡,怎么配饲料,怎么发现鸡不对劲儿后再怎么针对性的治疗,这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学生就要学习这个。”

  他目光灼灼,忍不住站了起来:

  “钱主任说的对,咱国家现在缺的就是你这样懂技术、能动手的人才。”

  “你已经会了,那你就要把你会的教出去,带出十个、百个像你这样的技术骨干,我认为这又是一项真本事,对于社会对于国家来说,这贡献比你一个人在养鸡场大得多!”

  其他人也劝说起了。

  来自亲人的一句句话语像一把把重锤,一下下的敲在钱烈心上。

  他慢慢皱起眉头,脸上惯有的那种被生活磨砺出的木讷开始消失。

  一种全新的期待在心里生了出来,却又被巨大的不自信和茫然迅速覆盖。

  他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紧,想说话最后只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我……”

  “哎呀,老三,你怕啥!”钱夕看不下去了。

  她在东北下乡多年,性子上已经算是半个东北虎娘们了:

  “老四和大魏老师这话在理,你那本事,是金子,埋在鸡粪堆里可惜了。”

  “教学生上课那咋了?谁天生就会吗?谁还不是从不会到会?我看行!准行!”

  她说着,又夹了一大块连着鸡皮的肉放到钱烈碗里:“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劲头琢磨这事。”

  汤圆弱弱的说:“二姑,我也想琢磨事。”

  “好,小汤圆要好好琢磨好好学习,以后去你爹的学校当老师吭。”钱夕眉开眼笑给她挑了仅剩的一块鸡腿肉。

  陈建国见此激动的站起来:“妈我……”

  “你坐下!”钱夕横眉怒目,金刚临世。

  陈建国顿时垂头丧气:“我想尿尿!”

  “懒驴上磨屎尿多,赶紧去。”钱夕这么说着却把自己碗里舍不得吃的鸡翅膀给了儿子。

  陈建国咧嘴笑,抬起屁股往厕所跑。

  回来以后。

  碗里空空如也。

  他懵了:“我、我翅膀呢?”

  弟弟陈爱国露出个跟他刚才一样的咧嘴笑:“哥,你还长了翅膀啊?”

  这一笑露出嘴里有骨头。

  陈建国上去干脆利索的给弟弟一个大锁喉,直接将他从凳子上给拖了下来。

  陈爱国不哭不闹,咬着骨头翻身开打。

  魏清欢赶紧上去拉开两人,钱夕拦住她给众人使眼色,压低声音说:“快吃快吃,趁着他俩不在桌上赶紧把肉分一分。”

  两兄弟不约而同收手,但陈建国指着弟弟还在怒吼:“这事没完嗷,我告你,待会指定没你好果汁吃!”

  陈爱国也怒吼:“你个虎逼玩意儿,你鸡翅是让爸吃了,跟我啥关系?”

  陈建国一愣,迅速反应过来:“父债子偿,谁让你是他儿子?别怪我下手太狠,怪你就怪他是你爹你是他崽!”

  钱进跟看WWE似的。

  这家伙还带剧情呢。

  收音机里,李谷一清亮的嗓音还在不知疲倦地唱着。

  那旋律悠扬婉转,丝丝缕缕,缠绕着饭桌上蒸腾的热气,缠绕着油亮的碗碟,缠绕着每一张心满意足、油光焕发的脸庞。

  白炽灯光下,盆里的小鸡炖蘑菇还剩着浅浅一层诱人的油汤,几块吸饱了精华的蘑菇和粉条沉在底下,已经快被一扫而空了。

  锅包肉则只剩了零星的几片焦脆边角,辣椒干豆腐和大拉皮的盘子也见了底。

  又是一个美好夜晚。

  钱进满足地打了个小小的饱嗝。

  还是家里自在舒服。

  可惜第二天大家伙还要劳燕分飞、各奔东西去上班。

  尽管快到清明节了,可大清早的天并不暖和,倒春寒的湿冷开始显现,海风跨越港湾来到街道耍流氓,一个劲往行人的脖领里钻,钻的大姑娘小媳妇直缩脖子。

  钱进像往常一样,骑着摩托车去上班。

  他停下车习惯性地跺了跺脚又掸了掸身上的藏蓝色涤卡中山装。

  其实这是刚换的干净衣裳,他就是装逼摆个派头而已,也给一起来上班的同事留一个打招呼的机会。

  结果今天没人跟他打招呼。

  不对头。

  平日里这个点,上班的同志们步履匆匆、熙熙攘攘。

  今天却不同。

  他进院子一看,看到主楼的门口聚了七八个人。

  这些人穿着藏蓝色或黑色棉布褂子,脚上是磨得发亮的黄胶底解放鞋或笨重的旧棉鞋,裤腿上无一例外沾满了黄褐色的泥点子。

  作为支农模范他对这打扮太熟悉了,这是典型的乡下农民打扮。

  其中两三个人,手里紧紧攥着个布袋子,有人拿出来什么看了看,钱进没看清具体是什么,好像是草。

  这些人低着头、耷拉着肩膀,明明是活人,可凑在一起却透着一股子令人窒息的死气。

  钱进心头一紧。

  这年头在机关单位门口聚着这么一群愁容满面的农人,很难不让人往不好的方面想——

  有人闹事?

  他下意识加快了脚步,想赶紧进去打听情况。

  传达室的老张站在这些人面前,但这个暴脾气老头却没跟这些人发火。

  相反,老张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眉峰紧锁,看表情相当沉重。

  钱进很诧异,上去给老张使了个眼色。

  老张跟他走进传达室,他往办公楼门口努了努嘴:“老张,外面怎么回事?”

  老张头叹了口气,话语里带着明显的忧虑:“唉,钱主任啊,出大事了,闹翻天了,是安果县来的几个公社领导。”

  “我刚才跟他们说话,说是几个公社合计起来几万亩、好几万亩冬小麦啊,眼看全完了!”

  “麦子?”钱进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麦子不是刚返青吗?怎么完了?”

  他随即联想到昨晚钱夕随口那句话,问道:“不会是闹虫子啊了吧?”

  “对,是虫灾,要命的虫灾出现了!”老张头拍着桌子,唾沫星子都喷出来了。

  “他们说是去年冬天邪门,安果县那边一场正经的雪都没见到,地里的虫卵全保住了。”

  “眼下麦地返青,那虫子——应该是蚜虫,黑压压的爬满了麦叶子,把苗子都啃黑了。”

  “更邪乎的是,供销社给配的农药统统不管用啊,加量的农药喷下去跟浇了白开水似的,杀不了虫子。”

  “眼看着那麦苗一片片由绿变黄,由黄变黑,怕是活不成了。”

  “然后这还不要紧,要紧的是虫灾会扩散,最后指不定啥样子呢!”

  钱进倒吸一口凉气。

  他知道虫子厉害,但没想到能到这个地步。

  这样他想起刚才有人从布袋子里拿出来的东西,那恐怕是发黑卷曲的麦苗。

  “这不,”老张头朝楼上努努嘴,继续给他讲解情况,“领头那几个天没亮就来了,要蹲守等着韦社长上班。”

  “他们说啥也要见领导,让领导给想个法子,你看外面那几个,是等消息的,还有几个在楼上呢。”

  说着他摇摇头,又深深叹了口气:“造孽啊,这么好的麦子……”

  钱进问道:“按程序来说,这事不该是地方上的农林局……”

  “还程序呢,现在可是春耕好时节啊,农村都在着急大干特干,一年之计在于春,要是这个春毁了,他们今年就完了。”老张严肃的说。

  “受灾的几个公社领导今天都来城里了,不光来咱们单位,也有的跟着县里干部去市府了。”

  “咱单位主管农药供应,他们想着过来打听打听有没有什么新农药可以用。”

  钱进问道:“有吗?”

  老张顿时干笑了起来:“我的个钱主任哎,你们才是有文化的干部,我一个看门老头……”

  不用他把话说完,钱进也知道自己问了傻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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