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年代从1977开始 第662节

  施华盛思考了得有十几分钟,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管表情还是说话腔调都很复杂:

  “唉,这场旱灾,确实是天灾,可也是人祸啊。早年——就是过去这十四五年要是继续遵循领袖同志治理海河、兴修水利的号召,多打些深井,多修些水利……”

  “罢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他抬起头看着宋致远,表情还有些为难:“小宋啊,你提到地下水,我倒是想起一样东西。”

  “那是,咳咳,你明白吧,解放前,你明白吧?”

  老同志一边含糊其辞的说,一边谨慎地往四周看,尤其注意窗户,显然担心隔墙有耳。

  宋致远明白他的顾虑,赶紧去门外窗外都看了,然后冲他摇头。

  施华盛这才说的清晰了一些:

  “大概民国三十六年、三十七年那会儿,当时的伪政府建设厅,委托我们地质系,搞过一次全地区的地下水普查,目的是为了给当时的驻军和几个新建工厂选址供水。”

  宋致远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屏住了呼吸。

  大的要来了。

  施老先生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我们系里几乎全员出动,老师带着学生们,花了两年多时间,跑遍了海滨的山山水水,做了大量的地质测绘、物探和浅井抽水试验。”

  “最后,绘制了一份比较详细的《泛海滨城乡地区地下水脉分布详略图》。”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墙上那幅领袖画像,语气变得极其谨慎:

  “这份图,我不敢说它肯定好使,毕竟都过了不少年了,你明白吧?是吧,嗯,沧海桑田嘛,是吧?”

  “不过这图的精度比建国后弄的一些简图要高不少,我记得我们当时标注了主要水脉的深度、走向、富水性等级,甚至推测了一些深层承压水的可能区域。”

  “但是、但是……”

  他欲言又止,手指下意识地把住了桌面:

  “但是这东西是给旧政府做的啊,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跟你说实话,这、这上面还有当时的官印!”

  有些话他不敢说的太透彻,所以吞吞吐吐:

  “这些年啊,这东西我一直藏着,我想扔了、烧了,可是舍不得,那是当时集地质系全体之力忙活两年半的结果,要是毁在我手里,我罪人啊!”

  “可我也不敢拿出来,你明白是吧?怕惹麻烦啊,这东西是、它是说不清楚的……”

  宋致远瞬间明白了老先生的顾虑。

  那个年头不管什么沾上“旧政府”、“伪政权”,都会变成烫手的山芋,谁碰烫谁。

  但现在不同以往了。

  他立刻站起身,神情无比郑重:“施老师,您放心,现在是新社会了。党的政策是实事求是,解放思想。”

  “这份图是您和同事们当年科学工作的成果,是宝贵的科学资料,跟政治立场没关系,现在拿出来是为了救老百姓的命,是给新社会、给人民做贡献。”

  “我们把它——不,我去把它献给指挥部,指挥部的常务副指挥钱进同志,那是我如今在教育工作上的亲密战友,我这两天还跟他吃饭来着,他说了,指挥部里的同志都是明白人。”

  “您要是不放心,我拿着去探探路,要是出事了我自己负责,要是有功劳,我一定不会抢您的功劳……”

  “你这是说什么瞎话?我要是怕负责、怕抢什么功劳,还跟你说这个呢?”老同志有些生气,用手拍起了桌子。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低声说:“我老了,八十六啦,也该活够了。”

  “但我怕牵扯我儿子我孙子,那都是好孩子呀,好不容易我儿子又恢复了在大学里的工作……”

  “施老师,我向您发誓,真不会有事的,指挥部的同志们只会感激您,绝不会让您受半点牵连!我宋致远用党性担保、用我的人格担保!”宋致远激动的说。

  然后他特意再次提到了钱进的名字,强调道:“钱进同志就在指挥部,他最尊重科学,最尊重像您这样的老专家。”

  “他要是知道您手里有这份图,不知道得多高兴,肯定亲自来请您出山!”

  “施老师,这可是能救成千上万人命的宝贝啊!您就拿出来吧!”

  “这个钱进……就是报纸上的青年?”施老先生从桌子上拿出一摞报纸,又拿起放大镜找了找,很快找到一张图。

  图上的年轻人站在有膝盖高的麦地里远眺,目光充满忧虑之情。

  宋致远立马说:“就是他,他现在还办了个培训学校……”

  他把关于钱进在教育工作上做的事详略适当的讲解出来。

  老先生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等到听完钱进免费办培训学校这件事后,他更是瞪大了眼睛。

  “我说的一切都是千真万确!在抗旱救灾这件事上他是副指挥,而且主管技术这块!总指挥韩兆新同志非常信任他!”宋致远最后强调了一遍。

  施老先生又沉默了半晌,仿佛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最终,他猛地站起身,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吐出一口气:“好,这年轻人为了老百姓能做这么多,我个死老头子竟然前怕狼后怕虎,真是可笑!”

  “我豁出去了,走,你跟我来!”

  他颤巍巍地拿起桌上的手电筒,带着宋致远走出卧室,来到紧挨着厨房的一个小储藏间门口。

  储藏间里堆满了蜂窝煤和杂物。

  施老先生在宋致远帮助下费力地挪开几个煤筐,露出后面一个几乎低矮的小木门。

  木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老式铁锁。

  他从一串旧钥匙里找出对应的那把,费了好大劲才捅开锁。

  然后,一股混合着潮气、霉味和旧纸张气息的古怪气味扑面而来。

  里面往下延伸是一个挺大的地下室,得有十多个平米的面积。

  因为没有窗户,地下室漆黑一片。

  施老先生拧亮手电筒,昏黄的光柱刺破黑暗。宋致远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地下室从地面到天花板,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堆满了各种书籍、资料、图纸筒!

  有些用油布包着,有些就直接裸露着,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角落里还挂着蛛网。

  这里简直是一个被遗忘的知识宝库!

  “东西太多,太乱了,得找找,咱俩得好好找找……”施老先生这会倒是手脚麻利了,爬梯子的样子根本不像八十几岁的老人。

  显然。

  他平日里经常在里面爬上爬下。

  手电光扫过,他嘴里念叨着:“应该是在靠墙那几个大牛皮纸筒里。对,我记得是个蓝色的标记……”

  宋致远也爬下去,然后两人弯着腰,挤进这书山纸海开始翻找。

  灰尘被惊动,在手电光柱里狂乱地飞舞,不过不算多,显然平日有人下来时不时的打扫。

  施老先生不顾年迈,他蹲下身,率先在墙角几个半人高的蓝色牛皮纸图纸筒里翻找着。

  宋致远也赶紧帮忙,小心翼翼地搬开上面压着的书籍资料。

  “不是这个……这是水文年鉴……也不是这个……这是矿区图的地质报告……”

  施老先生一边翻,一边低声自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地下室里的空气闷热污浊,汗水很快浸湿了两人的后背。

  “找到了!”施老先生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颤抖。

  他从一个图纸筒里,抽出了一个用厚实的牛皮纸仔细包裹的长卷。

  包裹外面还用麻绳捆扎着,绳结已经发黑变硬。

  老先生颤抖着手,费劲地解开麻绳,剥开一层层有些发脆的牛皮纸。

  昏黄的手电光下,一份保存相当完好的大幅图纸缓缓展开。

  纸张虽然泛黄,但上面的墨线、标注依然清晰可辨。

  繁体图名赫然在目——《泛海滨城乡地区地下水脉分布详略图(民国三十七年制)》。

  这图的比例尺很大,标注相当详尽,而且是彩色版本,各种颜色的线条和符号密密麻麻,清晰地勾勒出地下水的脉络。

  “就是它!就是它!”施老先生的声音哽咽了,手指轻轻抚过图纸上熟悉的线条和标注,仿佛抚摸着久别重逢的孩子。

  “没想到,隔了三十多年,它还能派上用场……”

  宋致远看着这份凝聚着前辈们心血的珍贵图纸,再看看施老先生在尘埃中激动的脸庞,心中百感交集。

  他小心翼翼地将图纸重新卷好,用牛皮纸包好,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希望。

  “施老师!谢谢您!太谢谢您了!我代表指挥部,代表海滨的老百姓,谢谢您!”宋致远的声音很重,每句话都是感叹句。

  两人从昏暗闷热的地下室回到光线稍亮的储藏间,都已是满头满脸的灰尘,像刚从土里刨出来。

  但他们的神态,都很轻松。

  施华盛再次打开图纸,凑在灯下用放大镜看。

  他看图纸右下角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

  看一个名字,他就喃喃自语几句。

  看到有些名字的时候,他甚至潸然泪下。

  宋致远明白他的意思。

  他拍拍老同志的肩膀,低声说:“斯人已去,我等只能节哀。”

  “但他们离去的是人,他们对人民的贡献,他们在专业上的知识,这些东西永远不会离去。”

  “施老师,您我也一样呐!”

  施华盛将图纸再次卷起来,仔细的用布匹收好,郑重的交给了宋致远:

  “去给指挥部送过去吧,请你务必告诉钱进同志和其他同志,类似的资料,我这里还有,如果能为祖国建设和人民生活做出贡献,我愿意将他们全部交给国家!”

  宋致远眼眶发红:“明白,施老师。”

  事态紧急,他不能浪费时间,便背上这条巨大的卷筒出门而去。

  施华盛扒拉着窗口遥望他的背影远去。

  也遥望着自己用最好年华和同事学生们共同缔造出的硕果远去。

  远处万家灯火。

  他轻轻的说:“安副校长、老客、老靳啊,等我下去找你们,我好好跟你们说说,咱的心血没有被浪费。”

  “你们当时说的对,你们从没有糊弄学生们,我们干的就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我们的那些工作,利在千秋!”

  这次他没有把那扇小门再锁起来。

  他想,门后那些自己冒着被打死的风险所保存下来的文献报告资料。

  终究要重见天日了!

第322章 水脉图现世,打井队出击

  夜间的指挥部,空气里弥漫着汗臭味、烟草味、茶香气、机油味乃至泥土味。

  味道很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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