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制于城市化进程,现在城市里家家户户都有工人。
工厂用水也受到限制,工人们回来与家人聊天或者不同厂的工人聊天,他们都会把本厂限水情况聊出来。
种种措施发力有些过猛了,吓到了城市居民。
正值下午,热气腾腾。
宋致远抱着刚喂完奶的小女儿囡囡,在自家那间十平米的卧室兼书房里轻轻踱步。
以前他的房间被书籍和捡来的破烂塞的满满当当,现在他入职了培训学校。
钱进给他专门设置了一间办公室,很多书籍便被转移到了办公室。
相比以前,他现在生活环境和条件可好太多了,小女儿囡囡就是最明显的例子。
小丫头是他捡到的弃婴,先天腿脚有些不便,瘦弱得像只小猫。
77年他刚跟钱进相识,那会还在街道烧锅炉当临时工,工资低福利差,没钱给小丫头喂奶,只能喝大米汤。
后来去学习室上班了,钱进便给他供应奶粉并一直供应到现在。
小丫头被‘外国奶粉’养的白白胖胖,早就到了断奶年纪,但因为钱进依然给宋致远送奶粉,所以宋致远索性继续给女儿喝奶粉。
他知道,孩子喝奶粉好处多,相比粮食而言奶粉营养可充分太多了。
此刻小丫头满足地蜷在宋致远怀里,小嘴还无意识地咂巴着,胖乎乎的双手在舞弄着个洋玩具,时不时塞嘴里咬一咬。
这玩具也是钱进给他的,说是叫‘咬胶’,小孩喜欢乱咬东西磨牙,咬胶干净卫生,适合给小孩当玩具。
咬胶在78年就送过来了,但囡囡小时候不喜欢,她牙齿发育的晚,倒是现在大一些了牙齿发育的好了,她才开始咬着玩。
她喜欢咬的嘎吱响这个声音。
除了咬胶还有别的东西,他家里吃穿用现在几乎都是钱进负责。
这让宋致远心里既感激又有些不是滋味,总觉得欠了钱进天大的人情。
窗外,城市的喧嚣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焦灼。
高音喇叭里反复播放着抗旱通知,街道大妈挨家挨户动员节约用水,连孩子们玩耍的嬉闹声都少了,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一种无形的紧张。
宋致远抱着囡囡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几个半大孩子正用脸盆端着刚接来的自来水小心翼翼地往各家水缸里倒。
邻居王大妈正絮絮叨叨地跟人抱怨:“这水金贵得哟,淘米水都得留着浇那两棵蔫巴葱!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囡囡在他怀里扭动了一下,发出愉快的哼唧声。
宋致远低头看着女儿红润的小脸,又看看窗外那片被干旱折磨得失去生气的城市,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和责任感交织着涌上心头。
钱进在一线拼命,但还挂记着囡囡生活需要的外国奶粉,自己这个当下属的、当老师的,因为培训学校暂不营业他没事干,顶多去帮街道检测点水质,几乎天天空闲。
这让他过意不去。
于是他就想,自己还能做点什么呢?
他不能总躲在后面,靠着别人的接济和庇护。
这是知识分子的自尊!
思考过后,他把囡囡又给邻居家里送了过去——
白天时候都是邻居大妈帮忙看孩子,代价是每个月十块钱的工资加上时不时他会把钱进发给自己的物资分一些过去支援邻居家生活。
他骑上自行车去了图书馆。
脑子里的知识帮不上忙,那就去知识的圣殿寻找能帮上忙的。
停下车进入图书馆,他习惯性的进入了化工区,然后拍拍头,他又漫步去了水文水利区。
研究了两个多小时,图书馆快要闭馆了,他没什么收获,便逛去了旁边的地理地质区。
他的目光在书脊上逡巡,想找点关于水文地质或者抗旱技术的资料,哪怕能有一点点启发也好。
但是没有。
也有一些戴眼镜或者胸口插钢笔的同志在这些地方翻书。
能看出来目的跟他一样。
翻找间,一本纸张发黄变脆的旧书滑落下来。
宋致远捡起来一看,封面上印着繁体字:《地质学通论(修订版)》,编著者:施华盛。
他拍了拍书上的灰尘,随手翻开扉页,上面还有一行褪色的钢笔字:“购于民国三十七年,海滨大学地质系”。
施华盛……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进宋致远的脑海!
他习惯性一拍额头,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把旁边正聚精会神看书的一个青年知识分子吓了一跳。
“哎呀,我怎么把这老同志给忘了!”宋致远低声惊呼,心脏砰砰直跳。
施华盛!
当年在海滨大学地质系赫赫有名的老教授!
宋致远刚参加工作时,在海滨大学组织的“工农兵学员”夜校里,还听过施教授几堂深入浅出的地质科普讲座,印象极其深刻。
他是老同志,施教授更老,这是海滨大学的前辈。
海滨大学是百年老校,建国之前的民国时期叫做海滨高等教育学院,那时候施华盛就已经在里面任教了。
建国后学校改名,他依然留在大学任教,直到社会动荡了正好他年纪大了,他出于自保办了病退。
算起来,老人家现在得有八十多了吧?
社会动荡那些年头,宋致远曾经去多次看过老人家,老同志们报团取暖,关系不错。
倒是前几年社会太平了,老同志们就不再互相走动了。
旧人相见,总是容易想起那些旧事。
六七十年代的旧事,并不怎么让人愉快。
想起施华盛,宋致远想到了他渊博到叫人赞叹的专业知识。
如果施华盛教授还在的话,那他应该能给抗旱工作提供帮助……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按捺不住。
宋致远小心翼翼地把那本《地质学通论》借了出来,仔细给包好后他特意放在车筐显眼处,仿佛那是一个重要的信物。
骑上自行车他再度出门,按照记忆去了施华盛当初住的小破楼。
结果老同志已经不在了,他找左右邻居打听,邻居们说他前几年被孩子接走了,具体去哪里住了并不清楚。
毕竟,因为施华盛旧社会教育者以及旧政府地质学顾问的身份,他以前跟左邻右舍们处的并不好,大家不敢沾着他,对他总是避而不见。
没办法,宋致远去了居委会想打听一下,可居委会里没人,大家伙都去搞抗旱节水宣传工作了。
最终,他只能去市里保存离退休干部档案的部门,老干所。
凭着模糊的记忆和“施华盛”、“海滨大学地质系主任”这几个关键词,几经周折,终于在一个热心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查到了施老先生的住址——竟然回到了海滨大学的教授楼里。
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夜幕降临,但热气未消。
宋致远顾不上回家,带上《地质学通论》,又去副食品商店用肉票买了两斤猪头肉,还称了一斤水果糖,这才骑着车找到了海滨大学那片掩映在高大法国梧桐树下的老教授楼。
施老先生的住处在一楼。
宋致远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充满防备的声音:“谁呀?”
“施老师,我啊,小宋,宋致远,搞化工会造炸弹的宋致远。”宋致远乐呵呵的笑道。
只有在这些老同志面前,他这个六十多岁的人才能称之为‘小’
门开了。
一位头发银白、戴着老花镜的清瘦老人出现在门口。
他脸上布满皱纹,眼神有些迟滞了,看着宋致远有些发愣:
“宋致远?”
施老先生推了推老花镜,似乎在记忆中搜索这个名字:“哦,是你小宋、71年要炸了广五楼的炸弹小宋啊?哈哈,快进来坐,你怎么来了?”
海滨大学的教授楼宿舍区条件还是挺好的。
就拿施华盛老先生家里来说,客厅很大,然后被书籍占据。
几个顶天立地的旧书架靠墙而立,塞满了各种大部头的中外文书籍、地质图册和泛黄的期刊。
一张宽大的旧书桌摆在窗下,上面堆满了摊开的书籍、稿纸、放大镜和几个地质罗盘、岩石标本。
另外墙上挂着几幅精心装裱的地质剖面图和矿产分布图,还有一幅略显褪色的领袖像。
家具是旧式的藤椅和木沙发,铺着素色的棉布垫子。
施华盛一个劲的邀请当年的弟子落座。
“你老还记得我外号呢。”宋致远坐下后哈哈大笑起来。
老爷子摆摆手:“你那时候多勇啊,我怎么能忘了你是谁?”
“咱是有年头没见了,我都快忘记你啥样子了,你还行,看起来倒是比那些年有精神。”
“诶,怎么还带了东西?”
宋致远把带来的猪头肉和水果糖放在桌上:“施老师,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施老先生要客气。
宋致远把带过来的书打开。
老先生目光落在宋致远放在这本《地质学通论》上,脸上露出了柔和的笑意:“这本书……哪里来的?我还以为叫人烧光了。”
“施老师,您别把世道想的太坏,这书在图书馆被放在地质地理区最显眼的位置上。”宋致远连忙安慰他一句。
简单的寒暄过后,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施老师,但现在世道也确实很坏——旱灾很坏。”
“我今天冒昧打扰,是因为眼下这场大旱。”
“今年这天不好啊,老百姓太惨了,农村地里的庄稼眼看要绝收,有些地方农民喝水都困难。”
“市里组织了抗旱指挥部,想尽办法找水,可收效甚微啊!”
他急切地讲述着旱情的严峻,讲着自己所在培训学校本来预定今年开业培训学生工作技能,结果学生们忙着抗旱,根本开不起来。
然后他还讲泰山路劳动突击队在前线如何拼命,讲指挥部工作人员在乡下的操劳,甚至讲到了自己收养的残疾女儿囡囡,现在洗澡水舍不得倒掉,都得留下冲马桶……
说到动情处,宋致远的眼眶有些发红:“施老师,您是地质学泰斗,对咱们海滨的地下水情况最了解。”
“我今天厚着脸皮来求您,能不能想想办法,指点指点?看看哪里还能找到稳定的水源?救救急!”
施老先生静静地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神色变幻。
宋致远继续介绍当下的情况,他却沉默不语。
老先生沉默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本《地质学通论》的封面。
这样宋致远也没法继续说下去了,他闭上干巴巴的嘴巴同样沉默下来,最终,房间里只有老式座钟单调的“滴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