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强压心头火气,颔首应允:“自然使得。只是小女自幼深居闺阁,不曾与外男叙过话,性子腼腆羞涩,需容她有个准备。两日后,再遣人请小官人过府一叙,如何?”
“如此甚好!”刘几欣然拱手,“那刘某便静候谢掌柜佳音!”
目送刘几的背影没入人潮,谢居安的脸色逐渐沉下来。
他扭头吩咐王伯:“加派人手暗查!名厨查尽便查无名之辈,厨娘无果便访男厨!还有那些洗手不干的庖厨,也须仔细探问,看谁最近新纳了徒弟!”
眼下唯有这条线索,他只能循着这条线索查下去。
王伯躬身应“是”,领命而去。
榜下人群渐散,几家欢喜几家愁。
中举者自是意气风发,三五结伴,相约登楼,谈笑间,已以“同年”相称,畅想着琼林赐宴的光景。
落第者则形色黯然,或低头疾走,恨不能立时遁形;或捶胸顿足,直呼“苍天不公”;或神情恍惚,呆立榜前,一遍又一遍查验榜单,犹自不信……
唯有一仆役打扮的男子逆着人流挤至榜前,伸长脖颈,在国子监试的桂榜上凝神搜寻。
他反复看了三遍,确认无误后,这才转身折返。
欧阳府中,欧阳发只觉坐立难安。
他不敢亲临放榜现场,唯恐榜上无名,徒惹耻笑不说,更令父翁蒙羞。只遣了个识字的仆役代为探看,此刻心焦如焚,如坐针毡。
“小官人!”
见仆役归来,欧阳发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忙问:“如何?”
眼中不由得燃起一丝希冀,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
仆役却只是摇头,如实道:“榜上未见小官人大名。”
“你确定没看错榜?”欧阳发仍不死心,“我参考的是国子监试,而非开封府试……”
“不会有错,小的仔仔细细核验了三遍,确凿无疑。”
“……”
欧阳发喉头一哽,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
今日是放榜日,吴铭并未刻意关注过秋闱的相关讯息,只是店中往来食客不乏考生,难免会有所耳闻。
谢清欢揣测道:“今日怕又是考生云集……”
“非也!”吴铭摇头,“放榜之后,来店里光顾的考生定会骤减。”
谢清欢一怔,稍一琢磨,立时明白过来。
考取功名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过关者寥寥,而占了大多数的落榜者,哪里还有闲情逸致饮酒作乐?更无颜与昔日同窗相见。
果不其然,较之昨日,今日店中的青衿数量锐减,连每日饭时必至的欧阳发也未现身。
到店的书生无不春风得意,即便是程颢、程颐这般沉稳持重之人,眉宇间亦难掩喜色。
二苏入夜方至,寄应六子中的另四人另有宴约,并未同来,同行者换成了四张新面孔。
听六人间的交谈称谓,吴铭认出其中一人,正是今科开封府试的解元袁毂。
历史上的苏轼和袁毂因科举相识,颇有些交情,后来俱在杭州为官,搭档期间,互有诗词唱和。
只可惜,袁毂虽在解试一鸣惊人,省试却惨遭滑铁卢,直到下下届科举才考中进士。
“吴掌柜!”
吴铭叉手贺道:“恭喜二位苏君高中!”
苏轼笑道:“我二人不足道哉!容直兄乃今科解元,这才是真才子!”
“侥幸罢了!”袁毂摆摆手。
此类恭维之词,他今日已听得无数次,初时悦耳,久则无味,索性岔开话头:“久闻吴掌柜厨艺卓绝,我等特来叨扰。”
吴铭引六人落座,递上食单。
苏轼奇道:“咦?吴掌柜今日竟未在灶间掌灶,反在店堂里迎客?”
“夜市麻辣烫由小徒烹制,其味与吴某烹制一般无二。”
“麻辣烫?”
吴铭将此菜的吃法告知。
六人皆觉新奇有趣:吴掌柜又出了新花样!
苏辙更关切另几样菜肴:“可有炸鲜奶?红糖凉虾哩?”
得知皆无,略显失落:“那便来杯凉茶罢。”
点完菜,吴铭回柜台坐定,继续当他的掌柜。
不多时,李二郎呈上一应餐具,袁毂等人乍一见剔透莹润的琉璃杯,无不瞠目结舌。
这都快成吴记川饭的保留戏码了,新客到店基本都要走这个流程,吴铭早已见怪不怪。
一碗浓香滚烫的麻辣烫落肚,四位初来乍到的新客已被彻底征服,赞不绝口。
苏轼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言辞间带着几分行家的挑剔:“若是在别家尝得此味,某必称其佳妙。但这里是吴记,我只能说,不过尔尔。”
他搁下见底的瓷碗,脸上犹带餍足之色:“吴掌柜的拿手好菜,唯有提前预定雅间,方能品尝一二。”
四人闻言,相顾惊诧。
此等佳肴,在苏子瞻口中竟似不值一提!
却不知吴掌柜的拿手好菜,又该是何等的美味!
袁毂喉头连滚,忽然灵光一现,提议道:“既然官府不办鹿鸣宴,我等何不自开筵席,凑份子订个雅间,一饱口福?”
所谓鹿鸣宴,指由各地州府官员为得解举子饯行、励志的酒宴。
此风俗起源于唐代,北宋时达到鼎盛。
只不过,京师通常不办,一来不必践行;二来,地方州府的解生多则数十人,少则仅一二人,开封府的解生却有足足四百人,委实请不起。
京城的解额远远多过地方,这也致使宋代的“高考移民”屡禁不止。
欧阳修和司马光曾就此发生过激烈辩论:前者主张分数面前人人平等;后者主张分地区录取。
考试公平和地域公平自古以来便是教育决策的两个基本维度,这个问题直到今天仍未解决。
袁毂的提议得到众人的一致赞同,齐声唤道:
“吴掌柜——”
第249章 食味小记之中秋
二苏多少有点天真了,竟然想订重阳节当天的雅间,还特意询问是否有节日限定美食。
殊不知,美食常有,而雅间不常有。
雅间早被大佬预订了,其中一位订宴者正是接替狄青担任枢密使的韩琦。
吴铭对这段历史有印象。
据史料记载,嘉祐元年的重阳节,韩琦在家中置宴,宴请包括欧阳修在内的数位大臣,既庆佳节,也贺升迁之喜。
醉翁有意提携苏洵,便约了老苏同往。
本是崭露头角的大好时机,怎奈老苏改不了指点江山的毛病,宴后投书当朝执政,教从政数十载的富弼用人之道,教常年领兵抗夏的韩琦治军之法……致使朝中要员普遍对他印象不佳,终不得重用。
吴铭万料不到,本该在家中置宴的韩琦,竟将宴会地点改在了吴记川饭,不消问,定是因为醉翁的力荐。
言归正传。
苏轼六人得知重阳节当天的雅间已悉数订出,不禁高呼惜哉。
吴铭略一沉吟,提议道:“每逢旬休,小店依例该歇业一日,若诸君有意,吴某可于旬休日备下一席鹿鸣宴,以贺诸君秋闱高中之喜!”
旬休日那天没别的安排,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助力二苏早日突破,成为本店的会员,一桌宴席罢了,也不费什么劲。
“大善!”
众人大喜,袁毂惊讶道:“吴掌柜竟也知晓鹿鸣宴?”
不等吴铭作答,苏轼抢先开口:“莫看吴掌柜只是一介庖厨,幼时也是开过蒙的,还取得一表字,唤作彦祖。”
众皆恍然,更平添几分亲近之感。
至于做什么菜,重阳节的限定美食自不可少,又取来雅间的食单供六人点菜。
苏辙坦言道:“我想吃炸鲜奶。”
知道了知道了,你就是大龄性转版的小七娘。
吴铭点头应下,心里默默吐槽。
这话一点儿不错,此时此刻,王蘅同样惦记着炸鲜奶。
今日放榜,被一并放出来的还有爹爹,娘亲特意遣人去吴川哥哥处买了卤味,却没有买到炸鲜奶,因为吴川哥哥未曾备料。
香卤鹌鹑蛋仍是记忆中的味道,她越发想念炸鲜奶的美妙滋味,吃罢晚饭,立时回屋拿上小本本,奔向书房。
“爹爹!”
“进来罢。”
王蘅跨过门槛,哒哒哒跑至爹爹跟前,双手递上小本本:“八月中秋在吴川哥哥那儿吃饭,蘅儿心有所感,写得一篇小文,请爹爹过目。”
王安石含笑接过,翻开细览。
“食味小记之中秋
时隔月余,终又尝到吴川哥哥做的炸鲜奶!
自七夕初尝此味,我便日夜记挂着。
曾央曹铛头仿制,他却摆手推说:鲜奶遇水即融,断不可能入锅油炸。也曾遣人问遍周遭食肆,归来却说无处可寻。
原来,此味只应吴记有,别处哪得几回尝!
可愈是难得一尝,便愈发嘴馋难耐。
往日也吃过许多美味的点心,却从不曾心心念念至此,连梦里都飘着奶香气。
中秋这日,我特意留足肚子,大饱口福。
炸鲜奶外酥里烫,软糯香甜,那咔嚓一口咬下去的欢喜和满足,不枉我数十日的翘首以盼!
饭饱搁箸,不禁深思:倘若炸鲜奶也如寻常点心处处可买、日日可食,我会否如此牵肠挂肚?品尝时会否如此满足?
或许,正因此味须苦等月余方得一尝,才愈显珍贵美味。
古人云:物以稀为贵。诚哉斯言!
只可惜,中秋本是团圆宴,却无法与爹爹共享佳肴。唯盼爹爹早日归家,待到重九佳节,再寻吴川哥哥,共尝此味。”
前面写得不错,措辞较第一篇小记进步显著,只这通篇的假字,辨认起来着实费劲。
待读至最后一句,王安石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