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这是脏活，但他更知道，自己需要这笔钱。他的手颤抖着，最终还是将那叠钱，死死地攥在了手里。
又过了几日，林岭东在结束了一天的勘景后，接到了马丁的电话。
电话里，马丁的声音不再是醉醺醺的，反而带着一丝故作轻松的热情，说是自己帮朋友张罗一个独立剧本展，想请他这位大导演赏光，去现场指导一下新人。
林岭东本想拒绝，他对这种不入流的活动毫无兴趣。但马丁在电话里再三恳求，又提起了往日在TBB时的一些情分，他最终还是有些不耐烦地答应了。
在一家由旧工厂改造的、略显简陋的展览厅里，林岭东皱着眉头，穿过一群充满幻想的年轻编剧和几个看起来就不太靠谱的投资人。
空气中弥漫着廉价的咖啡味和年轻人过剩的荷尔蒙气息，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格格不入。
马丁满脸堆笑地迎上来，领着他在各个摊位前转悠，嘴里不停地介绍着那些在他看来幼稚可笑的爱情故事和警匪桥段。
林岭东的耐心很快被消磨殆尽，就在他准备找个借口离开时，他的目光，被角落一个无人问津的桌子上，一份被随意扔在那里的手稿吸引住了。
那份手稿没有任何精美的包装，只是用粗糙的麻绳捆着，封面因为潮湿而微微卷边。
但那四个用暗红色墨水写成的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击中了他。
《九龙城寨》。
他走过去，鬼使神差地捡起了那份手稿，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他下意识地翻开第一页，只看了一眼，瞳孔便猛地收缩。
那扑面而来的，是无尽的黑暗、混乱、血腥与绝望。
是扭曲的人性，是挣扎的生命，是殖民地阳光下那片被遗忘的、罪恶的法外之地。
「……飞机的巨大轰鸣从头顶掠过，震得铁皮屋顶嗡嗡作响，也将屋内那声绝望的惨叫，吞噬得一乾二净。阿豪用沾满机油的手，擦了擦溅到脸上的血，目光穿过没有窗户的墙洞，看着外面那片永不落幕的、由无数霓虹灯和探照灯构成的虚假天空……」
剧本里的每一个字，都彷佛带着九龙城寨里那股特有的、混杂着腐烂与火药的潮湿气息，精准地击中了林岭东灵魂深处所有的创作欲望。
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
这才是他真正想拍的东西！这才是足以让他名留影史的终极作品！其深度和冲击力，甚至远在《黑狱风云》之上！
「哦，你说那本啊？」马丁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手稿，用一种惋惜的口吻说道，「主办方说这本子太黑暗，太暴力，根本不可能通过审查，哪个老板敢投就是傻子。听说写本子的人都死在监狱里了，晦气得很，所以就扔在那了。」
林岭东没有说话，他只是将那份手稿紧紧地抱在怀里，彷佛抱着一件绝世珍宝。
「马丁……」林岭东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这个本子……我要了。」
趴在桌上的马丁，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勾起了一抹苦涩而得逞的微笑。
星万集团的顶层办公室，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
林岭东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来回踱步。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份《九龙城寨》的剧本，手背上青筋暴起，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里，此刻更是多了一种近乎癫狂的狂热。
陈惠万坐在办公桌后，一言不发。他的面前，也放着一份剧本的复印件。他已经看完了。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天才般的剧本。它精准地抓住了香港社会最敏感的神经，将后殖民时代的身份焦虑、底层人民的挣扎和人性中最黑暗的暴力，完美地融合在九龙城寨这个独特的空间里。
但，它太完美了。
完美得像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万哥！」林岭东终于停下脚步，他将剧本重重地拍在陈惠万的办公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沙哑，「这个本子，我一定要拍！马上就拍！」
他指着剧本，眼中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芒：「这才是真正的香港！这才是我们应该拍给全世界看的东西！发哥、辉哥，他们就是为这里面的角色而生的！只要拍出来，什么戛纳、柏林，我们都能横扫！」
陈惠万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拿起桌上的雪茄剪，「咔哒」一声，剪掉了一支高希霸的茄帽，然后才抬起眼，平静地看着林岭东。
「阿东，你冷静点。」他的声音很平稳，却像一盆冷水，浇在了林岭东燃烧的火焰上，「这个剧本，是谁给你的？」
第159章 第一次裂痕
「一个朋友，一个落魄的旧识。」林岭东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故事！万哥，你难道看不出它的价值吗？这比《黑狱风云》要走得更远！」
陈惠万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拿起桌上的雪茄剪，「咔哒」一声，剪掉了一支高希霸的茄帽。
他因处理邱敏与蓝洁瑛之间那微妙的气氛而心力交瘁，这份源自情感内耗的疲惫，让他此刻失去了平日里那份游刃有余的耐心。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着林岭东，那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我当然看得出。」陈惠万点燃雪茄，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但你不觉得，它出现得太巧了吗？」
他看着林岭东，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一个失意的副导演，手里会凭空出现一个如此成熟、如此完美的剧本？而且，这个剧本的每一个情节，每一个角色，都像是为你量身定做的一样，精准地踩在你所有最兴奋的点上。」
林岭东愣住了，他被创作的激情冲昏了头脑，完全没有去思考这些细节。
「这就像一个最高明的猎人，为你准备了一份你最无法抗拒的诱饵。阿东，有人在算计我们。」
「算计？」林岭东皱起了眉头，他本能地抗拒自己的艺术直觉被人利用，「就算是算计又怎么样？只要剧本是好的，我们把它拍出来，不就行了？」
陈惠万看着他那副因狂热而显得有些偏执的表情，心中那股烦躁更甚。他下意识地想用最直接的方式结束这场对话。
「不行。」陈惠万的回答，干脆利落，不带一丝商量的余地。
「为什么？！」林岭东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他上前一步，双手撑在陈惠万宽大的办公桌上，身体前倾，「就因为你怀疑背后有人？万哥，我认识的你，不是这么畏首畏尾的人！当初拍《黑狱风云》，我们面对的是整个台湾黑道和港府，你眼睛都没眨一下！现在我们兵强马壮，你反而怕了？」
这番话，无疑是诛心的。它直接质疑了陈惠万的胆魄。
陈惠万的眼神冷了下来，他将雪茄按在烟灰缸里，站起身。但他没有像林岭东预想的那样暴怒，反而绕过办公桌，走到酒柜前，为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也给林岭东倒了一杯。
「阿东，坐下说。」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这份突如其来的冷静，反而让林岭东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更加难受。
陈惠万将酒杯推到他面前，自己则走到了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
「我不是怕。我是觉得这件事，需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对秘书说道：「通知星仔、辉哥、达叔和阿敏，开紧急会议，马上。」
十五分钟后，星万集团的顶层会议室，气氛凝重。
周星星、梁嘉辉、达叔和邱敏都已到场，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份《九龙城寨》的剧本复印件，他们显然已经在来的路上快速翻阅过。
林岭东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会议室一角来回踱步。而陈惠万则坐在主位，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一言不发。
「好了，」陈惠万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剧本，相信大家都看过了。阿东想立刻开拍，我不同意。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达叔最先开口，他点燃一支雪茄，脸上满是忧虑：「万哥，阿东，这本子……太黑了，比《黑狱风云》还黑。我怕……我怕港府那边……」
「艺术不应该向政治妥协！」林岭东猛地转身，打断了达叔的话，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沙哑，「辉哥，你说！你觉得这个本子怎么样？」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梁嘉辉。
梁嘉辉推了推眼镜，他看了一眼剧本，又看了一眼陈惠万，眼神中带着对艺术的恳切，轻声但坚定地说：「万哥，单从剧本层面，这……这是一部足以在欧洲拿大奖的作品。里面那个在绝望中挣扎求生的拳手角色，我……我很有感觉。」他的立场很明显，他同情并支持林岭东。
周星星则抓了抓头发，他看了一眼满脸狂热的林岭东，又看了一眼稳坐如山的陈惠万，想起了自己当初为了《食神》而差点出走的教训。
「艺术当然重要啦，」他用一种略带夸张的语气说道，「但是城堡要是被人一炮轰没了，我们在哪里搞艺术啊？在街边卖艺吗？我觉得……万哥的担心有道理，这件事太巧了。」
「阿敏，你怎么看？」陈惠万将目光投向了邱敏。
邱敏合上手中的文件夹，她没有谈艺术，而是用最冰冷的商业逻辑分析道：
「从风险评估的角度，我完全不建议启动这个项目。第一，题材极度敏感，一旦触发审查条例，公司将面临灭顶之灾，我们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会付诸东流。第二，剧本来源不明，这在法律上存在巨大的版权隐患。我认为，这是一个为我们量身定做的陷阱。」
会议室的气氛，因为这几番对话，彻底分裂成了两个阵营。
「够了！」林岭东猛地一拍桌子，发出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都心头一跳。他双眼通红地瞪着陈惠万：
「我不管什么陷阱！我只管拍电影！如果你觉得敏感，那我们就去台湾拍，去东南亚拍！办法总比困难多！」
「然后呢？」陈惠万终于站起身，他没有提高音量，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
「拍出来，在香港上不了映，甚至可能连你林岭东的名字，都会成为禁忌。为了你一个人的艺术追求，要赔上整个公司的前途，和所有兄弟的饭碗。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看着会议室里剑拔弩张的气氛，陈惠万知道，单纯的压制只会让裂痕更大。他深吸一口气，决定采取一种更迂回的策略。
「好，」他环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在林岭东身上，「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也给这个剧本一个机会。」
林岭东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我给你五百万的筹备资金，」陈惠万伸出一根手指，「你可以组建最小规模的筹备组，去研究剧本，去城寨勘景，去做所有前期工作。但是，」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我需要三个月的时间。在这三个月里，你所有的筹备工作都必须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进行。而我，会动用所有资源，去查清楚这个剧本背后，到底藏着谁。
三个月后，如果我查明这背后没有鬼，我给你五千万，让你拍一部香港影史以来最贵的电影。但如果我查出这是个陷阱……」
陈惠万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你必须亲手把这个项目，彻底销毁。」
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提议。它既满足了林岭东立刻投身创作的渴望，也给了陈惠万调查布局的时间。
林岭东紧绷的脸部线条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死死地盯着陈惠万，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会议不欢而散。
接下来的几周，星万影业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冷战」状态。
林岭东彻底将自己关在了新成立的「黑马工作室」里，他的办公室墙上贴满了九龙城寨的老照片、地图和人物速写，地上扔满了烟头和泡面盒。
他整个人像着了魔，日以夜继地完善着剧本，那双眼睛因为熬夜和过度兴奋而布满血丝，整个人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疯狂气息。
与此同时，关于星万影业的流言也开始在圈内悄然散播——
有人说梁嘉辉的艺术片《棋王》严重超支，拖累了公司财务；
还有人说，陈惠万已经否决了林岭东的下一个项目，两人关系降至冰点。
而陈惠万的办公室里，阿标将一份刚刚完成的调查报告，轻轻地放在了桌上。
「万哥，查清楚了。」阿标的声音沉稳，「那个叫马丁的副导演，女儿得了重病，急需用钱。一个月前，他收到了一笔二十万的匿名汇款，来自一家在巴拿马注册的空壳公司。而这家公司，和之前曾子威搭上的那个叫彼得的英国人，有资金往来。」
陈惠万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最关键的是这个，」阿标翻开报告的第二页，那是一张人物关系图，「我们的人混进城寨，花了大价钱，才打听到。剧本里那个最出彩的反派，『跛脚虎』，其人物原型，就是现在城寨里最凶、最不讲道理的社团头目之一——『癫狗炳』。这个人极度自负又心胸狭窄，剧本里把他描写成一个被人戴绿帽的残废，如果被他知道……」
陈惠万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意。他终于看清了敌人完整的杀招。
这不是要引爆政府的审查条例，这是要引爆一颗来自江湖的、更直接、更血腥的炸弹！
他们根本不需要港府动手，他们要借刀杀人，让星万影业的所有核心成员，都死在社团的乱刀之下！
他立刻拨通了林岭东的内线电话。
「阿东，来我办公室一趟。」
当林岭东带着一身的烟味和疲惫走进办公室时，陈惠万将那份调查报告，推到了他的面前。
「你看一看。」
林岭东狐疑地拿起报告，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他的脸色，随着报告的内容，由不耐烦，变为凝重，最后，化为一片苍白。
当他看到「癫狗炳」那个名字时，他握着报告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现在，你明白了吗？」陈惠万的声音冰冷，「这不是艺术，这是催命符。他们不是要我们拍电影，他们是要我们的命。」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林岭东缓缓地放下报告，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繁华的世界，许久都没有说话。
陈惠万以为他会后怕，会愤怒。
然而，当林岭东再次转过身时，他的眼中，非但没有恐惧，反而燃烧起一种更加炽烈的、近乎毁灭的火焰。
「我们可以改掉他的名字，甚至可以修改他的一些情节……」林岭东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偏执，「但是这个故事的核，这种向死而生的力量，不能丢！万哥，你不明白，这种真实的危险，只会让这部电影变得更加伟大！」
陈惠万彻底愣住了。他没想到，真相非但没能浇灭林岭东的火焰，反而成了助燃的烈油。
他终于明白，眼前的这个男人，已经被艺术的魔鬼，彻底附身了。
「我明白了。」林岭东的眼神，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所有的狂热和激动，都化作了冰冷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