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字一出口,不仅周星星愣住了,连达叔都收起了那副江湖老油条的表情,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在他们的记忆里,这位无所不能的万哥,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三个字。
「是我把你们卷进来的。」陈惠完的目光扫过一旁手足无措的周星星,最终又落回达叔身上,「我总想着往前冲,去打江山,却忘了回头看看,家里人跟得辛不辛苦,怕不怕。」
他看着达叔身上那片被血浸透又重新包扎的纱布,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自责,那份痛苦是如此真实,以至于他的声音都带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
「我以为我能护住所有人,结果……却是让你替我挡了刀。」
达叔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第一次在他面前,卸下所有坚硬外壳,露出疲惫与脆弱的人,心中五味杂陈。
他缓缓地叹了口气,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不像下级对上级,更像一个长辈对晚辈那样,轻轻拍了拍陈惠万紧握在膝盖上的手背。
「万哥,你说这话,就当我是外人了。」达叔的声音沙哑,却很认真:
「我们跟着你,不是为了图个安稳日子。江湖嘛,哪有不挨刀的。你把我们当兄弟,我们就把命交给你。就这么简单。」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旁边眼眶通红、嘴唇紧抿的周星星,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责备,却不是对陈惠完,而是对命运的无奈:
「不过,你那天……是太狠了。把星仔和辉仔他们,都吓得不轻。」
周星星被点到名,身体猛地一颤,他猛地抬起头,看着陈惠万,嘴唇动了动,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被那份根深蒂固的敬畏堵在喉咙里。
最终,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勇气,把心里憋了两天的话,挤了出来:
「万哥,我……我有点怕你。」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发抖,却异常清晰,「我不知道你……可以那样。」
这句话,像一根细细的针,无声地、却精准地,扎进了陈惠万的心里。
他没有辩解,也没有用「为了保护你们」这种空洞的话来搪塞。
他只是抬起头,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周星星,用一种近乎平等的、交心的语气说:「我更怕。」
周星星彻底愣住了,他无法理解,那个能赤手空拳将四个持械杀手打倒在地的男人,会说出「怕」这个字。
「我怕我慢了一秒,达叔就没了。」陈惠万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心颤的真实感,他的目光穿过周星星,彷佛看到了那天血腥的场景:
「我怕我眼睁睁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星仔,有时候,要保护家人,就得变成连自己都害怕的恶鬼。我也不想,但没办法。」
这份坦诚,这份毫不掩饰的脆弱,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能打动人心。
周星星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再是伪装的、真实的恐惧与后怕,那份源于暴力场面的隔阂与畏惧,在这一刻,终于开始冰消瓦解。
他看到的,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冰冷如武器的「万哥」,而是一个同样会害怕、会无助、会为了保护家人而不得不化身恶鬼的……大哥。
「万哥……」周星星的声音哽咽了,他猛地低下头,抬起手背狠狠地擦了一把眼睛。
「行了,大男人哭哭啼啼的。」陈惠万缓缓站起身,他伸出手,不再是像往常那样重重地拍打,而是有些生涩地、轻轻地按在了周星星的肩膀上,「达叔要休息,我们走吧。」
走出病房,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陈惠万停下脚步,对周星星说:「回去把剧本弄好。我们都需要一点开心的事。」
这句话,不再是上级对下级的命令,而更像是一种兄弟间的期盼。
周星星重重地点了点头,抬起那双通红的眼睛,眼中重新燃起了光。
之后,陈惠万没有立刻回公司,而是让司机开车去了邵氏片场附近的一家旧式咖啡馆。
他约了梁嘉辉。
梁嘉辉来的时候,神情依旧有些恍惚。他坐下后,点了一杯斋啡,却没有喝。
「万哥,」他率先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我们拍电影,到底是为了什么。」
陈惠万静静地看着他。
「我一直以为,电影是光,是艺术,是能揭露黑暗,带来思考的东西。」梁嘉辉的目光有些迷茫,他用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咖啡杯的边缘,「但那天……我看到你……我才发现,现实中的黑暗,远比电影里要直接,要残酷。我不知道,我追求的那种艺术,在真正的暴力面前,是不是……很可笑?」
陈惠万没有直接回答,他从公事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啪」的一声,轻轻地但坚定地推到梁嘉辉面前。
那不是剧本,而是一迭厚厚的、由阿标整理出来的案件剪报。
《雨夜屠夫林过云案》、《屯门色魔案》……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这几年轰动香港的真实罪案,文字和照片都充满了令人不安的细节。
梁嘉辉不解地看着他。
「你以为我们建的这座城堡,是用什么砌成的?」陈惠万的声音很平静,「不是砖头,是骨头。我的手脏,是为了让你们的手,能干净地拿着摄影机,拿着笔。」
他指着那迭文件:「你追求的艺术,是拍出黑暗。而我的工作,是挡住真正的黑暗,让你们能安全地拍。」
梁嘉辉的身体微微一震,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第一次理解了他那份冷酷背后的逻辑。
「黑马工作室,我不只要你拍艺术片。」陈惠万的语气变得郑重。
「我要你成立一个新的部门,就叫『黑案小组』。我给你资源,给你人脉,你去收集全香港最真实、最底层的罪案资料。我不要那些报纸上的花边新闻,我要卷宗,要口供,要那些不为人知的细节。」
他看着梁嘉辉因震惊而睁大的眼睛,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地说:
「你不是想揭露黑暗吗?那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黑暗。我要你成为我们所有电影的『黑暗顾问』。用你的眼睛,去替我们看清这个世界的底色。然后,把它变成我们的武器。」
这番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梁嘉辉所有的迷茫。
他不再是一个被动的演员,他被赋予了一个全新的、充满挑战性的身份。他追求的艺术,与公司的战略,在此刻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我……我明白了,万哥。」梁嘉辉的声音,第一次,重新充满了力量。他眼中那丝忧郁的迷雾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找到终极猎物后,属于猎人的、偏执而狂热的火焰。
他知道,他将要走的,是一条比任何电影都更刺激、更真实的道路。
第168章 毒蛇的诡计
就在陈惠万忙于修补内部裂痕,重新凝聚团队人心的同时,一条潜伏在暗影中的毒蛇,已经悄然吐出了它的信子。
香港中环,一家装潢奢华、会员身份非富即贵的私人会所内。
强劲的迪斯科音乐从舞池中央传来,彩色的射灯旋转着,将一张张兴奋、贪婪、虚伪的脸孔照得光怪陆离。
空气中,昂贵的古巴雪茄和法国香水混合的味道,与角落里隐约传来的、压抑的笑声,共同构成了一幅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浮世绘。
曾子威端着一杯威士忌,脸上堆着他早已练习纯熟的谄媚笑容,正试图挤进不远处被众星捧月的邹定欧的圈子里。
嘉禾的太子爷邹定欧,正被一群环肥燕瘦的女明星和满脸堆笑的富家子弟簇拥着。
他闻言,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看清是曾子威后,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对身旁的人大声说道:「哟,这不是曾大监制吗?怎么,今天又准备向哪位小姐道歉啊?」
周围立刻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那些笑声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扎在曾子威的心上。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褪尽,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狼狈地退到角落的阴影里,将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却远不及心中那份屈辱来得滚烫。
他看着舞池中央那些熟悉的面孔,心中涌起的已不仅仅是恨,更是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绝望。
他意识到,陈惠万毁掉的不是他的名声,而是他在这个名利场中赖以生存的「身份」。没有了身份,他连一条狗都不如。
就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一个身影在他对面坐下,为他那杯见底的威士忌,重新倒满。这个男人,正是北条雾派来的新联络人,一个自称「铃木」的日本人。
「铃木先生,您放心!」曾子威的声音因为兴奋而有些尖锐,「陈惠万现在自顾不暇,他手下那个老家伙半死不活,正是我们动手的好机会!」
铃木面无表情地晃动着杯中的冰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看了一眼曾子威那张因怨毒而扭曲的脸,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大小姐对你的上一次行动,非常不满意。」铃木的中文说得有些生硬,但语气却冰冷刺骨,「她要的不是匹夫之勇,是攻心。」
他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推到曾子威面前。
曾子威迫不及待地打开,里面不是现金,而是一份关于林岭东的、详细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性格分析报告。
「林岭东已经从陈惠万手上拿到了《九龙城寨》的剧本,」铃木的语气冰冷,彷佛在陈述一个事实,「这部电影,将会是他的心血结晶。任何人都不能碰,除了……陈惠万自己。」
曾子威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
铃木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笑意。他优雅地用丝巾擦拭了一下酒杯的边缘,目光投向舞池,平静地说:
「大小姐要的不是一场闹剧,而是一件艺术品。一件关于『背叛』的艺术品。一个独裁的导演,最怕的,就是一个比他更独裁的老板。我们要做的,不是给他一个新剧本,而是让他相信,他手上那个完美的剧本,即将被他的老板……玷污。」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纸上是用繁体字打印的、模仿星万影业内部文件格式的备忘录。
标题:关于《九龙城寨》项目商业化修改建议
建议一:为迎合东南亚及台湾市场,建议增加女主角戏份,可考虑邀请当红玉女偶像钟楚红或张曼玉,与男主角增设感情线。建议二:考虑到影片分级制度,建议大幅削减片中暴力及血腥镜头,以更具风格化的动作场面代替。建议三:原定结局过于黑暗,不利于节日档期票房。建议修改为主角手刃仇人后,与女主角迎向阳光,象征「黑暗过去,光明到来」的正面主题。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准的刀,完美地插在林岭东最无法容忍的要害上。
曾子威看着这份文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背脊升起,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无尽的狂喜。
他拿着那张纸的手微微颤抖,脸上浮现出病态的潮红,喉咙里发出「呵呵」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笑声。
「去找一个信得过的、能接触到林岭东的场记或者副导演,」铃木将那份伪造的备忘录递给曾子威,「用钱收买他,让他『无意中』把这份『绝密文件』泄露给林岭东。然后,我们就等着看一场好戏。」
曾子威看着那张纸,他知道,这不仅是他的救命稻草,更是一张通往复仇盛宴的门票。
嘉禾影业,董事长办公室。
邹文怀独自一人,看着窗外中环的夜景,手指间夹着一支早已熄灭的雪茄。
他脑海中反复推演着与陈惠万的数次交锋,从最初的轻视,到《黑狱风云》后的震惊,再到《电影条例》风波后的敬畏。
他终于承认,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按常理出牌的电影人。
「老板,」心腹何冠昌在一旁低声道,「林岭东现在是陈惠万手上的一张王牌,如果能把他挖过来……」
「对林岭东这种人,不能用『挖』。」邹文怀眼中闪烁着老狐狸般的精光,他重新点燃雪茄,深深吸了一口,「要用『请』。」
他掐灭雪茄,语气果决:「去,以我的名义,正式向林岭东发出邀请。告诉他,嘉禾的『精英工作室』计划,第一个名额就是留给他的。只要他肯来,预算无上限,创作百分百自由,嘉禾全球的发行网络,全部为他敞开!」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要让全香港的电影人都看到,嘉禾,才是他们实现梦想的地方。陈惠万能给的,我加倍给;他给不了的创作环境,我给!我要的不是一场胜负,是人心。」
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阳谋」。
邹文怀不搞任何小动作,他就是要用全香港电影人都梦寐以求的条件,堂堂正正地向林岭东发出邀请。
他笃定,以林岭东和陈惠万那两个同样强势的性格,合作上迟早会出现裂痕。
他要做的,就是在裂痕出现时,成为林岭东唯一的、也是最好的选择。
与此同时,一封来自伦敦的邀请函,也悄然送到了邹文怀的办公桌上。
邀请函来自一个名为「皇家亚洲文化基金会」的组织,诚挚邀请邹文怀先生赴宴,共商「亚洲电影国际化」的大计。落款人,是艺术总监,亚瑟。
邹文怀让何冠昌去查了查,得知其背后若隐若现的英资财团背景后,他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自言自语道:
「看来,不止我一个人觉得那条过江龙碍眼。」他知道,一个足以改变游戏规则的「盟友」,出现了。
星万影业,交易广场顶层。
前瞻资本的交易室内,气氛紧张得彷佛凝固。空气中只有键盘清脆的敲击声和压低了的、充满术语的交谈声。
每一个操盘手的眼神都像钉子一样钉在萤幕上,那跳动的K线,就是他们的生命线。
阿标坐在轮椅上,面前的数个萤幕上,K线图和数据流正以惊人的速度刷新着。
「标哥,」一名操盘手语气凝重地汇报道,「我们监控到一股同样来自海外的匿名资金,正在和我们抢夺九龙仓的流通股。他们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我们的节拍上,甚至……好像能预判我们的每一次吸筹动作。」
阿标的瞳孔猛地一缩。他亲自滑动轮椅到电子墙前,看着那几条诡异的交易曲线,心中升起一股寒意。他对身旁的操盘手低声说:「对方不是在交易,是在『对话』。他在用资金的流动,告诉我们,他知道我们在这里。」
他立刻拿起加密电话,拨通了陈惠万的号码。
「万哥,股市这边,有情况。」
陈惠万听完阿标的汇报,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他只是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龙,轻笑一声,平静地说:「他们终于来了,比我想象的要快。是『大师』的人。他们发现我们了。」
他知道,那场发生在K线图上的暗战,已经悄然打响。
「不用理会他们在九龙仓上的小动作,」陈惠万的语气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九龙仓是鱼饵,钓的是香港这条小鱼。但我们的战场,不在这里。继续按原计划,把资金逐步转移到我给你的那个名单上。开始分批建立日元的空头头寸,用最大的杠杆。记住,要像蚂蚁搬家一样,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