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说话,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但周星星和梁嘉辉的眼神,却不再有隔阂,反而多了一丝同仇敌忾的理解。他们都经历过与陈惠万的冲突,周星星为了《食神》,梁嘉辉为了法国导演,他们最能理解林岭东此刻那种被愧疚和愤怒反复煎熬的心情。
「坐下,阿东。」陈惠万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没有去扶林岭东,因为他知道,对这个男人来说,让他自己站直,才是最大的尊重。「这不是你的错。敌人只是利用了你我最珍视的东西——作品和信任。」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从林岭东的愧疚,到周星星的焦躁,再到梁嘉辉的忧虑,最后,定格在屏幕里达叔那张苍白的脸上,**缓缓说道:「曾子威是条毒蛇,嘉禾是头饿狼,他们背后的日本人,才是真正的猎人。现在,他们三方联手,想把我们的城堡,从最坚固的地方拆掉。」
「万哥,你想怎么做?你说一句,我们就怎么干!」周星星第一个拍案而起,**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他已经彻底从之前的隔阂中走出,重新变成了那个无条件信任大哥的星仔,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陈惠万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容,让会议室的温度又降了几分。
「他们不是想看戏吗?那我们就演一场大戏给他们看。」
他看着林岭东,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那光芒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刃:「阿东,从明天开始,你要做三件事。」
「第一,对外宣布,你因为『创作理念不合』,正式退出《九龙城寨》项目,并离开星万影业。」
林岭东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错愕。
「第二,高调接受邹文怀的邀请,去嘉禾谈判。姿态要做足,要让全香港的报纸都以为,你和我已经彻底决裂,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第三,」陈惠万的声音陡然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玩味的残酷,「去联系曾子威。告诉他,你『感念』他的『提醒』,让你及时脱离苦海。你要让他相信,你已经是他那边的人。然后,想办法从他嘴里,套出更多关于那个日本人的信息。」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万哥,这……这不是让东哥去当卧底吗?太危险了!」达叔在屏幕里急切地说道,他甚至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是啊万哥,」梁嘉辉也忍不住开口,他推了推眼镜,声音里满是担忧,「邹文怀是只老狐狸,曾子威更是条毒蛇,阿东性格这么直,我怕他……」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陈惠万的目光,落在了那份被他撕碎又重新拼好的、伪造的备忘录的复印件上,眼神冰冷得像在看一件死物。「他们用假情报来离间我们,那我们就用一场假的决裂,来迷惑他们。」
他没有立刻说服众人,而是反问林岭东:「阿东,你敢不敢演这场戏?」
林岭东看着陈惠万,看着他眼中那份绝对的信任和更深层的算计,他心中的愧疚和怒火,在这一刻,被一股更强烈的、属于创作者的兴奋和属于男人的好胜心所取代。这比拍电影刺激多了!
「有什么不敢的!」林岭东一拳砸在自己胸口,发出闷响,「我倒想看看,我这块石头,能不能砸烂他们那个狗窝!」
陈惠万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站起身,走到会议室的白板前,拿起笔,在一片空白的板面上,重重地写下了四个字:
将计就计。
那四个字,笔锋凌厉,杀气腾腾。
「他们以为拆了我们的台柱,我们就会倒。那我就让他们看看,我们的台柱,不但不会倒,」他的目光扫过林岭东、周星星、梁嘉辉,最后落在屏幕里的达叔身上,「还会变成一根插进他们心脏里的……钉子!」
这句话,让会议室里所有人的血液都开始升温。
陈惠万放下笔,转身走到酒柜前,拿出了一瓶皇家礼炮,没有用量酒器,直接给在场的每个人都倒了满满一杯,然后举起自己的杯子,遥遥对着屏幕里的达叔。
「这一杯,不为赚钱,只为出口气。」
他的声音不大,却响彻在每个人的心底。
「敬达叔流的血,敬阿东受的屈,敬我们自己,」他环视众人,最后一字一句地说道,「敬星万!」
「敬万哥!敬星万!」
周星星、梁嘉辉、林岭东几乎是同时站起,异口同声地吼道。阿标也默默地举起了杯。
一声清脆的碰杯声后,五杯烈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将所有的屈辱、愤怒和不安,都烧成了滔天的、复仇的烈焰。
一场针对嘉禾、曾子威以及背后黑手的、史无前例的反击大戏,就此拉开了序幕。
第170章 阳谋
第二天,整个香港的娱乐圈,被一颗投掷在平静湖面上的深水炸弹,炸得浪花滔天。
《东方日报》的头版,用触目惊心的黑体大字写着——《创作理念决裂!
片场暴君林岭东与星万分道扬镳!》。配图是林岭东一张被长焦镜头捕捉到的、脸色铁青地从星万集团总部交易广场走出的照片,那张照片的角度抓得极好,将他眼神中的「愤怒」和「决绝」展现得淋漓尽致。
紧接着,《明报》、《星岛日报》等主流报刊,无一例外地在娱乐版最显着的位置,刊登了这一爆炸性新闻。
一时间,茶餐厅里吃着菠萝油的市民,中环写字楼里喝着咖啡的白领,电影片场里等着开工的场务,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件事。
「搞什么啊?《英雄本色》和《黑狱风云》不是拍得好好的吗?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听说是为了新戏《九龙城寨》,林岭东要拍三级片,陈惠万不肯,怕影响公司形象!」
「我听到的版本是,陈惠万要往里塞女主角,加感情戏,想拍成商业爱情片,林岭东气得当场掀了桌子!」
流言蜚语,像一场无需成本的瘟疫,在城市的每个角落疯狂蔓延。
星万影业刚刚凭借《前瞻》周刊建立起来的、关于「精英模式」和「创作自由」的光辉形象,在这一刻,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而这场舆论风暴的中心,新成立的《前瞻》周刊编辑部内,气氛却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邱敏穿着一身剪裁干练的黑色套装,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手中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咖啡。
窗外是中环的繁华街景,但她的目光却没有焦点。她的办公桌上,摊开着今天所有的报纸,那些刺眼的标题,像一记记耳光,狠狠地抽在她一手打造的、还很稚嫩的舆论阵地上。
「邱总,」新上任的总编辑,一位从《信报》高薪挖来的资深媒体人,表情凝重地走了进来,「嘉禾旗下的所有报刊杂志,今天都统一了口径,全部在唱衰我们。
他们甚至采访了几个所谓的『业内人士』,暗示我们的『工作室制度』只是空中楼阁,一旦触及真正的商业利益,所谓的创作自由就是个笑话。
我们的电话快被打爆了,好几个之前答应接受我们专访的导演,现在都开始含糊其辞。」
邱敏没有回头,她看着玻璃窗上自己那个模糊的倒影,眼神冰冷。
她知道,这是邹文怀对她的反击,也是对陈惠万的宣战。
她一手创办的《前瞻》,在嘉禾这个老牌传媒帝国经营了数十年的媒体矩阵面前,就像一艘刚刚出海的小舢板,迎头撞上了一支航母舰队。
「慌什么?」邱敏终于转过身,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他们有枪,我们有炮。他们打他们的,我们打我们的。」
她走到会议桌前,拿起一支红色的水笔,在嘉禾那篇社论的标题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通知下去,」她的目光扫过所有焦虑的下属,「下一期《前瞻》的封面专题,不做任何回应,不做任何口水战。
我们做一期深度报道,标题就叫——《邵氏的黄昏,嘉禾的暮年:香港电影的权力交替与世代之争》。
我要让全香港的读者都看一看,这不是两个公司的斗争,这是一个新时代,对一个旧时代的,必然的淘汰!」
她的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斗志。
她知道,陈惠万将这个战场交给她,就不是让她来防守的。
她要用最锋利的笔,在这场舆论战中,为他的帝国,杀出一条血路。
星万集团的顶层办公室内,气氛与邱敏那边的剑拔弩张截然相反,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周星星翘着二郎腿,拿着一份报纸,用一种咏叹调般的夸张语气念着:「哎呀呀,看看,这上面说东哥你『拂袖而去,状甚愤怒』,写得跟粤语残片似的。阿东,你昨天那个表情,我看可以拿金像奖最佳男主角了。」
林岭东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喝着一杯斋啡,对周星星的调侃置若罔闻。
他的眼神,依旧是那头被触怒的狮子,只不过,这一次,他的爪牙所对准的,是潜伏在外部的敌人。
梁嘉辉则推了推眼镜,轻声说:「我刚刚接到几个相熟记者的电话,都在旁敲侧击地打听内幕。看来,这场戏的观众,已经全部入场了。」
他没有说的是,就在半小时前,他接到了恩师李翰祥导演从BJ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李翰祥导演语气复杂地告诉他,嘉禾的人确实找到了他,并且开出了让他都有些心动的条件,承诺投资他拍摄一直想拍的清宫历史大戏。
李翰祥在电话里旁敲侧击地问他,星万内部是不是真的出了问题。
梁嘉辉第一次,对着自己最尊敬的恩师,撒了谎。他用一种坚定的语气告诉恩师,星万很好,万哥很好,这一切都只是外界的谣言。
挂掉电话后,他独自一人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他知道,这场战争,已经不仅仅是他们几个人的事,更是牵动了整个香港电影圈的人心向背。
陈惠万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如火柴盒般的城市,手中端着一杯清茶,热气氤氲,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阿东,准备好了吗?」
林岭东放下咖啡杯,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他站起身,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里,此刻多了一种属于猎人的、冰冷的专注。
「我倒想看看,」他声音沙哑地说,「嘉禾的船,是不是真的那么稳。」
嘉禾影业,董事长办公室。
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邹文怀的脸上,洋溢着胜利者才有的、毫不掩饰的笑容。
他手指间夹着一支顶级的高希霸雪茄,青色的烟雾缭绕,将他那张布满了岁月沟壑的脸,映衬得有些高深莫测。
「老板,真是高招!」心腹何冠昌站在一旁,脸上的兴奋溢于言表,「您只是稍稍放出风声,陈惠万那边就真的自乱阵脚了!林岭东这张王牌,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拿过来了!现在外面都在传,星万的所谓创作自由,不过是个笑话!」
邹文怀闻言,却没有接话。他缓缓地吐出一口烟圈,看着那烟雾在空中变幻、消散,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与脸上笑容截然相反的、老狐狸般的精光。
他笑了笑,将雪茄按在水晶烟灰缸里,抬起头,看着自己这位跟随了多年的心腹,慢悠悠地问:「冠昌,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你觉得,一头正在捕食的狮子,会因为被一只苍蝇叮了一下,就放弃嘴边的羚羊吗?」
何冠昌一愣,没明白老板的意思:「老板,您的意思是……」
「林岭东是陈惠万一手捧起来的猛将,是星万帝国的基石。你觉得,以陈惠万那种人的心性和手段,会因为一份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修改建议』,就和自己的心腹大将闹到如此地步,还搞得满城风雨?」
邹文怀的嘴角微微上扬,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嘲讽。
他伸出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这场戏,演得太用力了。林岭东的愤怒,太完美,太符合他『片场暴君』的人设,完美得就像一场排练好的舞台剧。真正的决裂,从来都不是这样的。真正的决裂,是无声的,是像一把生了锈的刀子,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慢慢地、痛苦地割断彼此的关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敲锣打鼓,唯恐全天下不知道。」
何冠昌脸上的兴奋,渐渐凝固。他感觉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看到的只是第一层,而老板,早已看到了第五层。
「那……那陈惠万他想做什么?」何冠昌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想做什么?」邹文怀重新拿起雪茄,却没有点燃,只是在指间把玩着,「他想让林岭东这把最锋利的刀,插进我的心脏。他想玩一出『无间道』,想上演一场当年韩信『背楚投汉』的老戏码。」
「那我们……」
「他想演,」邹文怀的眼中,闪烁着棋逢对手的兴奋光芒,「我们就陪他演。不,我们要搭一个比他想象中更华丽、更宏大的舞台,让他演个痛快!」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那栋在阳光下格外醒目的交易广场,声音变得冰冷而果决:「去,立刻召开最高规格的记者会,宣布嘉禾『精英工作室』计划正式启动,第一位加盟的,就是林岭东导演!告诉他,《九龙城寨》的预算,无上限!创作,百分之百自由!我嘉禾全球的发行网络,全部为他敞开!」
何冠昌的眼中充满了困惑:「老板,既然知道是计,我们为什么还要……」
「因为我要的,从来就不是林岭东这个人。」邹文怀转过身,脸上露出一抹残酷的笑容,「我要的,是《九龙城寨》这部电影,这颗『炸弹』!」
他走到何冠昌面前,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你去,暗中找人,给林岭东提供所有他想要的、最黑暗、最暴力、最出格的素材。他要拍血腥,我们就给他血浆;他要拍人性扭曲,我们就给他找真正的罪犯做顾问!我要他拍出一部旷古烁今的、但绝对不可能在香港,乃至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上映的……『禁片』!」
「然后呢?」何冠昌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
「然后,」邹文怀的眼中闪过一丝致命的寒光,「在电影投入了我们最大的人力物力,也耗尽了星万那边最大的期望时,我会亲手,把这部电影的内容,『不经意』地,泄露给港府,泄露给那些最保守的议员和媒体。我要亲手,引爆这颗炸弹!」
「陈惠万当初最怕什么,我就给他来什么!到时候,他引以为傲的星万影业,就会因为这部『教唆暴力、美化罪恶』的电影,成为整个香港社会的公敌!而我们嘉禾,只需要扮演好一个被疯狂导演欺骗的、无辜的受害者角色,就足够了。」
「他想用林岭东这把刀刺我,我就要让他看看,这把刀,是如何在他的操控下,亲手斩断星万帝国的龙脉!」
夜色下的九龙,比港岛多了一份生猛的江湖气。
在一间装潢浮夸、充满着八十年代暴发户气息的卡拉OK包房内,空气混浊,酒气冲天。
曾子威满面红光,他一手搂着一个衣着暴露的舞女,另一只手端着一杯价值不菲的蓝带马爹利,正对着坐在对面的林岭东,大献殷勤。
「东哥!我早就说了,姓陈的那个家伙,就是个过江龙,靠着一点小聪明就想在香港只手遮天,他懂什么是艺术?他懂个屁!」曾子威的声音因为酒精和兴奋而显得格外尖利,「还是我们邹先生有眼光!东哥你放心,来了嘉禾,以后就是自己人!要钱有钱,要人有人!」
林岭东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的阴影里,他没有碰桌上的酒,只是点燃了一支烟,任由烟雾缭绕,遮住他眼中那份冰冷的厌恶。
他强迫自己扮演一个失意、愤怒、且急于寻找新靠山的导演。
「邹先生那边,我自然信得过。」林岭东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刻意伪装的、对陈惠万的怨恨,「倒是你,曾先生,这次你『提醒』了我,这个人情,我林岭东记下了。」
曾子威听到这话,更是得意忘形,他推开身边的舞女,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道:「东哥,大家都是自己人,不说两家话。其实,帮你的不止邹先生,背后还有真正的大水喉!实力比什么李嘉诚、包玉刚,强一百倍!」
林岭东的心猛地一跳,他知道,鱼,要上钩了。
他故作不屑地哼了一声:「香港还有这样的人?我怎么没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