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中,她的丈夫陈惠万,身穿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站在无数闪光灯的中央,神情肃穆,却又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
他很迷人,张婉玲不得不承认。即使结婚多年,她依然会为丈夫在公众面前那种王者般的风范而心动。
他正在发表那番感人至深的演讲,呼吁行业自律,痛斥那些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行为,最后,他对着镜头,向「迷途的羔羊」林岭东,伸出了「宽容的橄榄枝」。
「阿东,回来吧。星万,永远是你的家。」
当这句话从陈惠万口中说出时,现场的闪光灯亮到了极致,掌声雷动。
电视机前的张婉玲,却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脚底,顺着脊椎,一点一点地,爬上了后脑。
第173章 王后的寒冬
她不是一个不懂商业的、养在深闺的妇人。
恰恰相反,作为一个能在八十年代香港上流社会中游刃有余、将陈家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女人,张婉玲的聪慧与敏锐,远超常人。
她只是选择了将这份聪慧,用在了相夫教子上,用在了维护这个家的体面上。
她像一块温润的美玉,收敛了所有的锋芒,只为映衬丈夫那颗钻石的璀璨。
但今晚,这块美玉,被一道来自电视屏幕的光,照出了内里最深处的、一道冰冷的裂痕。
山顶,白加道。
张婉玲独自一人,坐在一尘不染的、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维多利亚港的无敌海景,从黄昏到入夜,那景色变幻万千,如同打翻了上帝的珠宝盒。
在过去,她很喜欢坐在这里,品一杯锡兰红茶,看着这座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那会让她感觉到一种身为这座城市主宰者之一的、宁静的骄傲。
但今晚,她手中的那杯红茶,早已失了温度,一如她冰凉的指尖。
她甚至能感觉到,从意大利进口的名贵丝质居家服,正冰冷地贴着自己的皮肤。那丝滑的触感,此刻不再是享受,而像一条冰冷的蛇,提醒着她这份富贵背后的孤寂。
客厅里那台索尼特丽珑电视,正在直播着那场轰动全港的记者发布会。
这是陈惠万特意让人安装的,全香港最大、最清晰的彩色电视机,用以彰显这个家庭的地位。
而此刻,它正用最清晰的画面,直播着一场她无法分享其喜悦的胜利。
画面中,她的丈夫陈惠万,身穿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站在无数闪光灯的中央,神情肃穆,却又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
那身西装是华伦天奴的,她认得出来,却不是她亲手为他挑选的。
她记得,丈夫前几日回家时,身上还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焦躁,衬衫的领口总是习惯性地解开,眉头紧锁。
那时的他,像一头困兽,虽然危险,却是真实的,她能从他疲惫的眼神里,感受到他对这个家的依赖。而仅仅一夜之间,他就变了。
第二天出门时,他眼中又重新燃起了那种熟悉的、志在必得的火焰。
他很迷人,张婉玲不得不承认。
但此刻,她看着屏幕上那个光芒万丈的男人,心中却没有一丝波澜,没有骄傲,也没有喜悦。
她像一个最冷静的观众,在欣赏一场与自己无关的、精彩的舞台剧。
她能清晰地辨认出,这场完美公关战的字里行间,那种阴柔、细腻、直击人心的笔触,不属于她的丈夫。
那是一种她既熟悉又陌生的风格,属于另一个女人。
她甚至能想象出,在某个深夜的办公室里,邱敏是如何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地,为他勾勒出这幅逆转乾坤的蓝图。而她的丈夫,又是如何用那双充满欣赏的眼睛,看着另一个女人,就像看着另一个自己。
她没有感到愤怒,甚至没有感到嫉妒。那种激烈的情绪,似乎早已在过往无数个独守空房的夜晚里,被消磨殆尽。此刻,她的心中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洞的疏离感。
她看着丈夫在镜头前侃侃而谈,看着他用沉稳的声音说出那句漂亮的「星万,永远是你的家」,她忽然觉得,屏幕里的那个人,离自己好远。
远得像一个只存在于报纸头条和财经新闻里的、符号化的人物。他是「星万集团的陈惠万」,是「娱乐大亨」,是「股市狙击手」,却唯独不再是那个会在深夜回家时,疲惫地将头靠在她膝上,轻声说「还是家里好」的丈夫。
那个男人,似乎已经死在了他不断扩张的帝国版图里。而眼前的这个,是胜利者,是帝王,却不是她的丈夫了。
电视机的光,在她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的眼眸中明明灭灭。许久,她拿起遥控器,轻轻按下了关机键。
画面消失,客厅重新陷入一片昏暗与死寂。她站起身,没有走向卧室,而是走进了厨房。她的背影,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挺直,像一株在寒冬中,决定不再开花的梅。
「莉娜,」她对正在准备宵夜的菲佣吩咐道,声音平静无波,「先生今晚应酬辛苦了,庆功宴想必也吃了不少油腻的东西。晚餐不用准备中餐了,就做一份黑椒牛柳,配一份凯撒沙拉,再开一瓶八二年的拉菲。」
菲佣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她知道先生的口味,他喜欢喝汤,喜欢家常的粤菜,对西餐牛排并不热衷。太太今晚的安排,更像是在招待一位尊贵的客人,而不是自己的丈夫。
「好的,太太。」菲佣不敢多问,只是恭敬地低下头。
张婉玲转身走出厨房,她走到饭厅,亲手点燃了餐桌上那对银质烛台的蜡烛。
昏黄的烛光,映照着光可鉴人的餐具和纤尘不染的桌面,气氛典雅、庄重,却也冰冷得像一场告别的仪式。
她为自己,也为即将归来的「客人」,精心布置了一个完美的、却没有任何温度的牢笼。
与此同时,九龙塘的一家高档夜总会内,气氛却是截然相反的热火朝天。
巨大的包房里,靓坤正意气风发地站在点歌台前,一手拿着麦克风,一手搂着个当红的舞女,用他那五音不全的嗓子,鬼哭狼嚎地唱着罗文的《激光中》。
「光加热就发电,热加光就发梦!」
他身后的沙发上,坐着十几个社团里的核心头目和新收的小弟,每个人面前都摆着成箱的蓝带马爹利和黑牌威士忌。今天,是靓坤自掏腰包,为「万哥」打赢翻身仗庆功。
「坤哥!威武!」一个小弟高高举起酒杯,「《前瞻》那篇文章写得太他妈的劲了!把嘉禾那帮老家伙骂得狗血淋头!」
「那还用说!」靓坤放下麦克风,得意地拿起一杯酒,一饮而尽,「也不看看是谁在做事!万哥的脑,阿敏的笔,再加上我靓坤的拳头,在香港,还有谁是我们的对手?」
他正说得兴起,包房的门被推开,他的头马「傻强」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靓坤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猛地推开身边的舞女,脸色阴沉地问:「你说什么?大嫂让万哥吃牛排?」
「是啊坤哥,」傻强的声音有些发抖,「我让兄弟去别墅那边送礼,想跟万哥道贺,结果被莉娜姐拦在门口。她偷偷告诉我,说今晚家里气氛不对,大嫂亲自下厨,做的全是西餐,还开了红酒,像……像在跟万哥谈判一样。」
靓坤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
他混迹江湖多年,比任何人都懂这里面的门道。大佬的女人,可以不漂亮,可以不聪明,但一定要懂事,要懂得给男人「面子」。
尤其是在外面打了胜仗回家的男人,家里那碗热汤,比外面任何一场庆功宴都重要。那是定心丸,是根。
而张婉玲,一直是他们这群社团兄弟心中最标准的「大嫂」形象——温柔、得体、识大体。
她从不过问江湖事,但每次兄弟们去家里拜访,她都会亲自泡茶,笑容温婉,让他们这些粗人如沐春风。
这样一个完美的「大嫂」,却在丈夫大获全胜的晚上,给他准备了一份他根本不吃的牛排。
这不是庆功,这是示威。
靓坤的酒意,瞬间醒了一大半。他意识到,家里,出大事了。而且是比跟嘉禾打仗更麻烦的大事。
「妈的,」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抓起沙发上的外套,「都别喝了!散了散了!」
他匆匆走出包房,拿出那部大哥大,想了想,没有打给陈惠万,而是拨通了医院的号码。他知道,这种时候,能劝得动万哥,也敢去劝大嫂的,只有一个人——达叔。
「咔哒。」
别墅的大门传来钥匙转动的轻响,是陈惠万回来了。
他身上还带着记者会现场的喧嚣,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属于这个家的香水味。
他脱下西装外套,随手递给迎上来的、战战兢兢的佣人,脸上还带着胜利后的亢奋和一丝疲惫。
「婉玲,我回来了!」他习惯性地喊了一声,期待着妻子温柔的身影会从客厅的沙发后出现,为他递上一杯温水。
然而,客厅里空无一人。只有饭厅的方向,传来微弱的烛光。
他有些意外地走过去,看到的,是已经换上一身优雅长裙的妻子,正端坐在长长的餐桌主位上,对他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完美的微笑。
「回来了?辛苦了。」她的声音温柔,语气得体,像一位正在等待丈夫归家的完美妻子,「知道你今天打了一场大胜仗,特意让厨房准备了你喜欢的牛排,开了瓶好酒,为你庆祝。」
陈惠万一愣,他并不喜欢吃牛排,她一直都知道。
他记得有一次,他陪一位英国银行家吃西餐,回来后还抱怨说,那些半生不熟的肉,哪有家里的一碗云吞面舒服。
但此刻,他只当是妻子的一番心意,便没有多想。他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兴奋地想和她分享今天的战果。
「你是没看到邹文怀那张脸!我猜他现在正躲在办公室里摔东西呢!邱敏这一招真是……」
他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因为他看到张婉玲只是微笑着,优雅地为他倒上红酒,眼神里没有他预期的崇拜和好奇,只有一种礼貌的、疏离的倾听。那感觉,就像在听一个商业伙伴复述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成功案例。
他心中的那团火,被她这份礼貌的冰冷,浇熄了一半。
晚餐的过程,安静得可怕。
两个孩子也被叫下楼来,坐在长桌的两侧。他们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诡异,不敢像往常一样打闹,只是小声地用刀叉切割着盘子里的食物。
刀叉碰撞瓷盘发出的清脆声响,在这份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陈惠万试图打破这份沉默。
陈惠万机械地举起酒杯,与她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看着妻子在烛光下美得不可方物的脸,那笑容标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眼神里却空洞得像一片没有星辰的夜空。
他忽然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妻子,而是一个戴着妻子面具的、完美的陌生人。
一顿庆功的晚餐,被吃成了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凌迟。
饭后,张婉玲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不是主卧,而是隔壁那间一直空着、被当作衣帽间的客房。
她甚至没有对陈惠万说一句晚安,就那么自然地,走进了另一扇门,彷佛他们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分房而睡。
陈惠万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饭厅里,桌上的残羹冷炙和摇曳的烛光,像是在嘲笑他刚刚那场独角戏般的胜利。
他走到客房门口,抬起手,想敲门,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理由。他能说什么?质问她为什么不和自己睡?还是质问她今晚为什么如此冷淡?他发现,自己连一个质问的立场都没有。
最终,他无力地放下手,转身走进了那间空旷而冰冷的大书房。
胜利的喜悦,在这一刻,荡然无存。他为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无法驱散心中的那股寒意。
他环顾着这个他用金钱和权力堆砌起来的、富丽堂皇的「家」,第一次感觉到,它是如此的空旷,如此的冰冷。他赢了全世界,却好像,弄丢了自己的家。
他忽然有些后悔。
不是后悔与邱敏的关系,而是后悔自己的处理方式。
他想起江湖上那些老叔父教他的话:家里的,是旗帜,要高高挂起,受人景仰;外面的,是刀,是用来杀敌的,不能带回家。
他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很好,将事业和家庭分得很开。但这次,他错了。
他不仅让邱敏参与了最核心的战役,更在胜利后,下意识地将这份属于邱敏的功劳,带回了家,期望得到妻子的赞赏。
这无异于拿着一把沾着别人气味的刀,插在了自家旗帜的面前,还问旗帜:你看,这把刀是不是很锋利?
这是对妻子智商的侮辱,更是对她「女主人」地位的践踏。
偷情,也要有偷情的规范,而他,亲手打破了这个潜规则,将两个战场混为一谈。
他低估了妻子的敏锐,也高估了自己在这段关系中的掌控力。
他以为自己是掌控全局的棋手,却没发现,家里的这盘棋,早已被他自己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下成了死局。
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涌上心头。他想起了自己穿越者的身份,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占据了这具身体,窃取了这个男人的家庭和人生。
他曾对着镜子发誓,要比原来的陈惠万做得更好,要给这个女人和家庭带来更大的荣耀和幸福。可结果呢?他给了她一座更华丽的牢笼,和一个更孤独的王后宝座。
他猛地将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冰冷的玻璃杯被他重重地顿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第二天,医院的特护病房内。
达叔靠在床头,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好了不少。他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周星星带来的最新一期《前瞻》周刊,不时发出称赞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