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每个人都带着一份生活的辛酸和市井的精明,但陈惠万要找的那个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他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又或者,梁嘉辉只是偶尔才来,自己运气不好错过了。
但他没有放弃。这份耐心,既是对未来影帝的尊重,也是对自己这盘大棋的负责。
直到第三天的下午,天气有些阴沉,当他再一次走到靠近渣甸坊的一处后巷入口时,他的脚步,终于停下了。
一个高瘦的年轻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蹲在地上,身前铺着一块黑色的绒布。
布上,零零散散地摆放着一些手工制作的皮手镯和项链。
他的眼神有些黯淡,在向偶尔驻足的路人介绍自己的货品时,脸上还带着一丝属于读书人的腼腆与不易察觉的骄傲。
那张脸,分明就是报纸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咸丰皇帝。
只是此刻,龙袍换成了布衣,九龙殿变成了街边档。
陈惠万没有立刻上前,他就像一个普通的游客,在不远处默默地观察着。
他看到梁嘉辉在与客人讨价还价时的笨拙,看到他收到一张二十元港币时,眼中闪过的那一丝如释重负。
这一切,都让陈惠万心中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哨子声,伴随着一声大喊:「走鬼啊!」
周围的小贩们如同受惊的鸟群,瞬间一哄而散。
梁嘉辉也慌了神,笨拙地抓起黑布的四个角,想要把东西都包起来。
忙乱中,一个精心编织的皮手镯从布的缝隙中滑落,滚到了地上,正好停在了陈惠万的脚边。
陈惠万弯下腰,捡起了那个还带着灰尘的手镯。
他走到手足无措的梁嘉辉面前,没有说话,只是将手镯递给他,然后顺手帮他将散落的东西一件件捡起,放进那个大包里。
「多……多谢。」梁嘉辉的声音有些沙哑,脸上满是窘迫。
「食碗面?」陈惠万指了指旁边灯火通明的大排档,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一个老朋友。
在大排档油腻的折迭桌前,两人坐下。
陈惠万将那个皮手镯放在桌上,推到梁嘉辉面前,开口的第一句话,便让对方整个人如遭雷击。
「梁先生,穿龙袍的滋味,和在街边走鬼的滋味,哪一个更真实?」
梁嘉辉猛地抬起头,当他看清眼前这个男人的脸时,瞳孔骤然收缩!
他这几个月在报纸头版、电视新闻上见过无数次!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认识自己?他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一瞬间,无数的疑问和巨大的震惊,让他大脑一片空白,眼中满是骇然与戒备,死死地盯着陈惠万。
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自嘲道:「龙袍是假的,演戏嘛。走鬼才是真的,要食饭嘛。」
「不。」陈惠万摇了摇头,眼神灼灼,彷佛能看穿他所有的伪装与落魄,直抵他那颗骄傲而不屈的内心。
「龙袍代表的是你的本事,是你的才华。走鬼,是时势在逼你,是有人想让你一辈子都只能在街边讨生活。」
陈惠万的声音平静,却字字诛心:「他们想让你忘了自己穿龙袍的样子,逼你承认,你只配摆地摊。」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同样推到了梁嘉辉的面前。
上面只有几页纸,写着一个人物的背景故事和性格剖析。
封面上,是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卢家耀。
「我叫陈惠万,星万影业的。」他自我介绍道:「我这里有个角色,他和你一样,是个好人,却被命运硬生生推进了一个不属于他的黑暗世界。」
梁嘉辉听到来人确认了身份,心头还是一震。
陈惠万缓缓的续道:「我不在乎你被谁封杀,我只知道,这个角色,只有被泥潭淹没过的人,才能演出他的灵魂。」
陈惠万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声音里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
「跟我走。别人让你脱下龙袍,我让你把它当成战甲,重新穿上!我让你站着,把未来那座影帝的宝座,从这街边档上,亲手抢回来!」
梁嘉辉彷佛没有听到陈惠万的话语,他的目光,却死死地钉在那份人物小传上。
那上面关于卢家耀的每一句描述,都像一把尖刀,精准地剖开了他此刻的内心——
所有的挣扎、委屈、不甘和对前路的迷茫。
他抬起头,看着陈惠万坚定而自信的眼神,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知道,自己那被无尽乌云遮蔽的人生,似乎……终于看到了一丝刺破黑暗的光。
然而,这道光太过耀眼,太过突然,以至于让他本能地感到怀疑与不安。
第115章 跨越时空的强烈共鸣
梁嘉辉颤抖的双手,缓缓地放了下来,但他并没有立刻去碰那份彷佛有千斤重的人物小传。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抑制住情绪的奔涌,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沙哑地开口,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为什么……是我?」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审慎与固执。
他不相信天上会无缘无故掉馅饼,尤其是在他人生最黑暗的谷底。他需要一个合理的,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陈惠万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拿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廉价茶水,轻轻呷了一口,那姿态,彷佛这间油腻嘈杂的大排档是他自己的私人会所。
「香港理工学院,平面设计系毕业。自己办过杂志,考过TBB第十期艺员训练班。不久前,刚刚在神舟大陆拍完李翰祥导演的《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在里面演咸丰皇帝。」
陈惠万每说一句,梁嘉辉的瞳孔就收缩一分。
这些信息有些是公开的,有些却是只有他自己和极少数人才知道的细节。这个男人,对自己的调查,远超一个普通电影公司老板的范畴。
梁嘉辉脸上的戒备更深了,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猎鹰盯上的兔子,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陈惠万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像是在这场心理博弈中落下了一枚棋子。
「但是,你也应该听到了风声。」陈惠万的声音不大,却足以穿透梁嘉辉所有的自我保护:
「因为你拒绝写一份『悔过书』,宝岛文化局那边,准备拿你第一个开刀。任何在宝岛有市场的香港电影公司,都不会再用你。」
这句话,如同一道晴天霹雳,直接劈在了梁嘉辉的天灵盖上!
他脸上那点勉强挤出来的讥讽笑容,彻底僵住了。
这是压垮他信心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藏在心底最深处、不敢示人的伤疤。
可现在,这个秘密却被眼前这个陌生人,如此轻描淡写地、一针见血地揭了开来!
「他怎么会知道的?」梁嘉辉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他想反驳,想否认,却发现所有语言都在这残酷的事实面前变得苍白无力。
陈惠万没有理会他的震惊,继续用一种陈述既定事实的语气,缓缓说道:
「所以,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演员,无戏可拍,只能在铜锣湾的后巷摆地摊。梁先生,你不觉得,这很荒谬吗?」
这一次,梁嘉辉再也笑不出来了。
「而卢家耀这个角色,」陈惠万的声音恢复了平静,指了指桌上的剧本:「就是为你准备的,在你被所有人抛弃之后,唯一的出路。」
梁嘉辉的呼吸变得急促,他死死地盯着陈惠万,没有言语。
陈惠万将那份人物小传,又朝他面前推了推。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要相信你自己的眼睛,相信你作为一个演员的专业判断力。」
梁嘉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郑重地拿起了那几页纸。他的目光,随即落在了「卢家耀」的人物小传上。
「卢家耀,二十七岁,广告公司设计师……」
设计师!这个角色,竟然也是个设计师!
这写的哪里是卢家耀?这分明写的就是他自己!
这一刻,剧本中的角色与他现实中的人生,产生了跨越时空的强烈共鸣!
他拿着剧本的手,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但他不再是为了落魄而颤抖,而是激动!
陈惠万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燃起的火,从西装内袋里,不紧不慢地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动作自然地放在桌上。
那沉甸甸的厚度,透过信封,带来了极具冲击力的视觉暗示。
梁嘉辉的目光下意识地被那个信封吸引,只扫了一眼,喉头便不受控制地艰难滑动了一下。
他想到了下个月的房租,想到了远方家人期待的眼神,想到了那份可以让他暂时不必在后巷「走鬼」的体面。
他的手,在桌下微微抬起,指尖甚至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然而,也就在这一瞬间,一股更强烈的、源自骨子里的骄傲,如同火山般喷发!
他伸出手,却不是去拿那个信封,而是用两根手指,将那个装着巨款的信封,一寸一寸地、坚定地推了回去。
「陈先生,」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而稳定,每一个字都彷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想你搞错了一件事。」
他直视着陈惠万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卑微,只有一种不容侵犯的傲骨。
「我穷,但我不是乞丐。我会演戏,但我不是戏子。」
「如果你想找一个可以用钱收买的人,你找错了。这张桌子上,唯一能打动我的,只有这个剧本。」
他用手指,重重地点了点那份人物小传。
这番话,让大排档嘈杂的背景音彷佛都消失了。
陈惠万看着被推回来的信封,又看了看梁嘉辉那双倔强而清澈的眼睛,脸上没有丝毫被拒绝的愠怒。
相反,他眼底深处,那份对璞玉的欣赏,变得更加浓烈。
他要的,就是这份傲骨!
一个轻易被金钱打动的人,演不出卢家耀的灵魂。
只有眼前这个,在穷困潦倒之际,依然将尊严看得比金钱更重的男人,才配得上这个角色!
陈惠万非常细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点头,那是一个发自内心的、充满赞许的反应。
「很好。」他说,「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他没有收回那笔钱,只是将它和剧本并排放在一起。
「梁先生,你误会了。」他的语气变得郑重,「这不是施舍,也不是收买。这是一个优秀演员应得的尊重,也是我星万影业的规矩。我们从不亏待任何一个有才华的合作伙伴。」
梁嘉辉的防备并没有因此松懈,他冷静下来,反而提出了一个更尖锐的问题。
「陈先生,你的好意和剧本我心领了。但你应该知道,用我,就等于你的电影放弃了整个宝岛和东南亚市场。为了我一个前途未卜的演员,去冒这么大的商业风险,值得吗?或者说,你凭什么认为你能扛得住?」
陈惠万笑了,那是一种充满了绝对自信与枭雄霸气的笑。
「我星万影业的路,我自己铺,不需要看任何人脸色吃饭!他们不给我排片,我就自己建院线!他们封杀我的演员,我就把他捧成全亚洲最红的巨星!」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声音里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
「我找你,不是因为你会演戏,而是因为你正在『演』卢家耀!
你拒绝写悔过书,是你的正直;你被宝岛封杀,是体制对你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