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惠万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他拧开瓶盖，将酒瓶递了过去。
发哥接过，狠狠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呛了出来。
「林导今天说的，你觉得错了吗？」陈惠万在他身边坐下，也拿起酒瓶喝了一口。
发哥沉默不语，只是将脸埋在双臂之间，肩膀微微耸动。
「他没错。」陈惠万的声音在空旷的囚室里回响，「你下午演的，确实是条丧家犬。但那不是钟天正，那是被报纸、被票房、被那些根本不懂你的庸医导演，一步步逼到墙角的周润发。」
发哥的身体猛地一震，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声音沙哑地反驳道：「你懂什么！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每天一睁眼，就看到报纸上写着‘票房毒药’是种什么滋味！你不知道走在街上，被人指指点点是什么感觉！我试过了，我真的试过了！可我就是不行！」
陈惠万静静地听着他的宣泄，没有打断。作为曾经的狗仔之王，他见过太多被舆论逼到绝境的明星，他知道这种痛苦的根源在哪里。
等发哥吼完，他才平静地开口：「我当然知道。因为我见过太多和你一样的人，他们有的沉沦了，有的疯了，但也有人，把这些当成了垫脚石。」
他直视着发哥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以为林岭东在骂你什么？他不是在骂你演得不好，他是在骂你不敢面对！你把周润发的痛苦，小心翼翼地藏起来，然后想去‘演’一个叫钟天正的人的痛苦。你搞错了，发哥，从一开始就搞错了。」
「那我该怎么样？」发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
「不是怎么样。」陈惠万将酒瓶重重地顿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我找你来，不是让你忘掉那些失败和羞辱。我是让你把这些年受的所有委屈，所有的不甘，所有想证明自己却无处用力的愤怒，全部记起来，然后，把它变成射向那些看不起你的人的子弹！」
「你现在不是在演戏，你是在复仇。」陈惠万的声音充满了力量，「你不是在演钟天正，发哥。你就是在演你自己！演那个被这个狗屁市场亏欠了整个人生的，真正的你！」
发哥死死地盯着陈惠万，握着酒瓶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眼中的迷茫和痛苦，渐渐被一种灼人的火焰所取代。
第二天，发哥回到片场，整个人都变了。
他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只是默默地走到角落，坐下，闭上了眼睛。他整个人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阴郁气息。
林岭东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对副导演点了点头：「准备，开拍。」
「Action！」
发哥猛地睁开眼，冲着镜头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嘶吼，他一拳砸在墙上，青筋暴起，表情因为愤怒而扭曲。
「CUT！」林岭东的声音再次响起，但这次没有咆哮，只有不耐烦，「不对！」
现场的气氛瞬间又紧张起来。发哥喘着粗气，不解地看向林岭东。
林岭东从监视器后走出来，站到发哥面前，沉声说：「我要的不是爆发，是内燃！是火在里面烧，外面是冰！你刚才那一下，是头被激怒的公牛，只有蛮力，没有灵魂。
钟天正不是莽夫，他是枭雄，他的愤怒是往自己肚子里吞的，吞下去，再变成毒，从眼睛里射出来！再来！」
发哥愣住了，他看着林岭东，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陈惠万，后者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没有任何表示。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回到角落，闭上了眼睛。这一次，他沉默了足足五分钟。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片场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寒意。
那场戏，只拍了一条。
监视器后，林岭东死死地盯着屏幕。画面里，那个男人没有嘶吼，甚至没有太大的动作，他只是蜷缩在囚室的角落，背对着镜头。当他缓缓转过身，摄影机推近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双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死寂的、燃烧殆尽后的灰烬。但就在那灰烬深处，仿佛有一点火星在跳动，那是被压抑到极致的恨，是足以毁灭一切的疯狂。
他缓缓抬起头，嘴角勾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无声地、用口型说出了两个字：「等着瞧。」
「CUT！」
这一次，林岭东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香烟，却因为手抖，几次都对不准嘴。
梁嘉辉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他感觉自己看到的不是周润发，而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复仇者。
蓝洁瑛则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感觉后背一阵发凉。达叔手里的烟掉在了地上，都浑然不觉。
良久，林岭东才将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吐出浓浓的烟圈，只说了一个字：「过。」
片场先是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然而，片场内的战火刚刚平息，片场外的战争，却已悄然打响。
就在剧组人员围着发哥，为他刚才那神级表演而欢呼时，达叔却拿着一份刚刚送来的报纸，脸色难看地挤了进来，将报纸递到陈惠万面前。
「万哥，你看这个。」
陈惠万接过报纸，是今天的《东方日报》娱乐版头条，标题用黑体大字，嚣张无比——「嘉禾影业高调宣布，旗下贺岁巨制《A计划续集》将提前上映，与《黑狱风云》同日对决！」
配图上，双骨龙大哥和邹先生意气风发，笑容满面。
办公室里瞬间的欢腾，仿佛被这盆冷水当头浇下，戛然而止。
陈惠万看着报纸，脸上那丝因为发哥的突破而带来的笑意，缓缓收敛。他的眼神变得平静，却也深不见底。
他想起了自己前世做狗仔时总结的规律：当巨头无法用常规手段打压你时，就会动用最不讲道理的王牌，用绝对的体量优势，将你直接碾碎。
用舆论造势，用王牌对撞，不给你任何喘息的机会。
这是邹文怀的阳谋。
他抬起头，环视着众人脸上从狂喜到震惊再到忧虑的表情，心中清楚，真正的战争，现在才刚刚开始。
嘉禾影业总部，董事长邹先生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与办公室的沉闷不同，此刻的邹先生正身处港岛一家高级私人会所的宴会厅内，周围是觥筹交错的衣香鬓影。
他端着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与几位银行界和地产界的大亨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间尽是行业领袖的气度。
「老板，星万那边的底细查清楚了。」一个心腹穿过喧闹的人群，恭敬地走到他身边，低声汇报，「后期制作，是跟城东那家『艺彩』合作的。」
第145章 复仇者联盟 - 超级英雄集结
邹先生用雪茄剪「啪」的一声剪掉雪茄头，身旁的助理立刻为他点燃。
他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云的轻蔑：
「给艺彩的老板打个电话，告诉他，他那里的消防设施好像有点旧了，让他好好检修一下。另外，我们嘉禾年底有几部大片，后期很赶，让他优先处理。」
「一个靠着江湖手段和女人话题炒作起来的暴发户，也想在香港电影圈立足？」
邹先生将雪茄夹在指间，看着远处的维港夜景，冷笑道，「教教他，在香港做电影，光有胆子是不够的，还得有根基。」
「明白。」心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对老板雷霆手段的敬畏。
「还有，」邹先生的眼睛在烟雾后眯了起来，「联系一下我们相熟的几家报纸，让他们的记者多去片场『探探班』，写一些『独家内幕』。标题嘛……就写『票房毒药片场崩溃，星万影业恐血本无归』之类的。我要让市场在电影上映前，就先判它死刑。」
他顿了顿，扔出了最后的王牌：「去，发通告。把《A计划续集》的档期，提前半个月，就定在《黑狱风云》上映的同一天。我倒要看看，他陈惠万拿什么跟我斗！」
心腹领命而去，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兴奋，彷佛已经预见了那家新公司在嘉禾这座大山面前，被碾得粉碎的场景。
星万影业的办公室里，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
但这份凝重，还未曾蔓延到陈惠万身上。
就在几分钟前，他还独自一人在临时改装的放映室里，看着《黑狱风云》的粗剪片段。
放映机发出轻微的「咔咔」声，光影投射在幕布上，钟天正那双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眼睛，彷佛要穿透银幕，将人吞噬。
陈惠万满意的笑了，他看到的不是票房，而是发哥和梁嘉辉这两块璞玉，在林岭东这把刻刀的雕琢下，所绽放出的璀璨光芒。
这才是他最看重的，足以颠覆一个时代的……作品。
然而，这份属于创作者的宁静，被一声巨响彻底打破。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周星星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他手里抓着好几份报纸，脸色涨红，气急败坏地吼道：「万哥！你看这些报纸！他们……他们简直是胡说八道！」
他将报纸狠狠地拍在桌上，头条标题用黑体大字，刺眼无比：
《东方日报》——【独家爆料！票房毒药片场再度发疯，陈惠万豪赌恐将血本无归！】
《星岛晚报》——【剧组内讧！传梁嘉辉与发哥争戏份大打出手，千万制作或将搁浅！】
办公室内瞬间炸开了锅，达叔一把抢过报纸，气得手都发抖。
角落里正在对戏的梁嘉辉和蓝洁瑛也围了过来，看到报导后，梁嘉辉的脸色瞬间煞白，而蓝洁瑛则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眼中满是忧虑。
就在众人还在消化这波恶意攻击时，阿标桌上的电话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
阿标接起电话，起初还语气平静：「喂，王老板，我是阿标……」但很快，他的脸色就沉了下去，眉头紧锁，最后只是对着电话那头冷冷地说了一句：「好，我明白了。」
他放下电话，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阿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万哥，艺彩后期的王老板来电话，说他们冲印菲林的机器突然坏了，要从德国订零件，我们的菲林……要延期半个月才能冲印。」
「半个月？！」达叔失声叫道，「那不是直接错过了档期！」
话音未落，办公室墙上那台十四寸的彩色电视机里，娱乐新闻的女主播正用甜美的声音播报着一则快讯：
「……嘉禾影业今日召开记者会，宣布由双骨龙先生主演的年度动作大片《A计划续集》，将响应广大影迷的热烈期盼，档期提前半个月，与星万影业的《黑狱风云》同日上映……」
电视画面里，双骨龙大哥意气风发地对着镜头挥手，身旁的邹先生满面春风。
那份胜利者的姿态，与办公室内死一般的寂静，形成了极端讽刺的对比。
空气彷佛被抽干，刚刚还因愤怒而嘈杂的办公室，此刻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达叔手里的报纸「哗啦」一声掉在地上，他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颓然坐倒在沙发上，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完了……这下彻底完了……」
周星星不解地看着他：「达叔，不就是一部电影吗？我们对自己的片子有信心，怕什么！」
「信心？」达叔抬起头，眼中满是绝望，他指着电视机，声音都在颤抖，「那不是一部电影，那是双骨龙！是《A计划》！你知不知道去年《A计划》上映的时候是什么光景？全香港的戏院，家家爆满，连走道里都坐满了人！邹先生这是要用泰山来压我们这颗鸡蛋啊！」
陈惠万听着达叔近乎崩溃的解释，心中却异常平静。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A计划》的威力。
在他来自的那个时代，有一种电影叫『超级英雄集结』。
他心中暗道：『达叔的比喻还是太保守了。对于现在的嘉禾来说，《A计划》的续集，就相当于他们的《复仇者联盟》。
邹先生现在做的，就是把他们所有的王牌，他们最强的英雄，全部塞进一部电影里，然后宣布和你的独立小成本电影同日上映。』
『这已经不是商业竞争，这是降维打击。』
达叔深吸一口气，语气急促地继续对着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众人解释道：
「《A计划》是什么？是男女老少，一家大小都爱看的动作喜剧！而双骨龙这个名字，在香港就意味着两千万的票房！
这是嘉禾最厉害的武器，是他们的镇山之宝！他们现在把这尊大神搬出来，跟我们同日对打，这不是竞争，这是谋杀！他们要让我们的戏，连一天的活路都没有！」
听完这番话，周星星脸上的愤怒也凝固了，变成了震惊和一丝恐惧。
而另一边，梁嘉辉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之火，也彷佛被这盆冰水彻底浇灭，他默默地低下头，紧紧握住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一时间，舆论抹黑、釜底抽薪、王牌对决，三路大军同时压境，办公室里的每个人都感到了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第146章 溫情與冷漠
陈惠万听完所有的坏消息，脸上却没有丝毫慌乱。在一片焦灼的氛围中，他一言不发，缓缓站起身。
众人的目光跟随着他，只见他走到那面巨大的香港地图前，看着上面星罗棋布的戏院标记，许久，才转过身。
他的沉默，像定海神针，奇迹般地稳住了办公室里濒临崩溃的气氛。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开口时，一直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邱敏，却先一步动了。
她快步走到陈惠万身边，将一份刚刚整理好的文件夹递到他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有力：
「万哥，这是按照您的吩咐，我从最近半年的报纸和行业杂志上剪报整理出的资料。
艺彩的王坤最近三个月内，和嘉禾旗下的一家子公司有过两次秘密的资金往来。他有个独子叫王伟杰，正在温哥华的UBC读商科，这是他上周在学校社团活动上的照片。」
陈惠万接过文件，打开看了一眼，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厚厚羽绒服的年轻人，正对着镜头笑得阳光灿烂，背景是白雪皑皑的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