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合上文件,对邱敏微微点了点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赞许。这个女孩的执行力和效率,远超她的年龄。
他这才将目光投向了坐在轮椅上的阿标,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寒意:「阿标,你亲自去一趟『艺彩』。」
阿标抬起头,看着陈惠万。他的眼神没有任何疑问,只有绝对的服从。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死死地抓住轮椅的扶手,手臂上的肌肉瞬间虬结。
他的脑海中,闪过这几个月来的一幕幕。
那位从神州大地请来的庞伯,每日三次,用银针刺入他早已麻木的穴位时,那种酸、麻、胀、痛的感觉;那位从美丽国来的史密斯医生,给他注射的那些霸道的西药,每一次都让他浑身发热,汗如雨下;更想起了今天上午,当最后一根银针拔出时,他左脚脚趾那如同幻觉般的一下抽动!
「我陈惠万的兄弟,不能一辈子坐轮椅。」
万哥的话,在他耳边回响。这句话,比任何药物都更能刺激他的神经。
他咬紧牙关,脸上因为极致的用力而涨得通红,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在众人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目光中,他的身体,竟然缓缓地、剧烈颤抖着,从那张禁锢了他许久的轮椅上……站了起来!
他站得并不稳,双腿像是两根不属于自己的木棍,在不受控制地打颤,显示出久未使用的无力。
但他确确实实地,凭借着自己那份不甘和数月治疗换来的微弱力量,站起来了!
达叔惊得手里的香烟掉在了地上,浑然不觉。周星星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而梁嘉辉和蓝洁瑛,则从阿标那重新站立的身影中,看到了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那种从绝境中爬起的顽强力量,深深地撼动了他们的心。
而陈惠万,那座一直作为办公室定海神针的冰山,在这一刻,轰然崩塌了一角。
他的瞳孔猛然收缩,呼吸为之一窒。那份面对嘉禾泰山压顶都未曾动摇的冷静,在看到兄弟颤抖着站起的身影时,被彻底击碎!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回了那个血腥的夜晚——
刺目的白光!震耳欲聋的轰鸣!
将他掀飞的灼热气浪,和背部被碎石狠狠轰击的剧痛!
以及……他目眦欲裂中,看到的那一幕……
阿标那双从膝盖以下,被炸得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双腿!
鲜血如同开了闸的水龙头般疯狂涌出,在他身下汇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泊!
他活下来了,因为他的兄弟,用一双腿,替他支付了死亡的代价。
医院抢救室外惨白的灯光,医生那句冰冷而绝望的宣判——「能不能摆脱轮椅,要看他自己的意志力,也要看运气了」——如同魔咒,日日夜夜啃噬着他的灵魂。
而此刻,这个用血肉替他挡下死亡的兄弟,这个被宣判要看「运气」的兄弟,正凭借着自己的意志,重新站在了他的面前!
陈惠万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快步上前,没有说话,却伸出手,重重地按在了阿标那正在剧烈颤抖的肩膀上。
他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能感觉到,从自己手掌传来的,是兄弟骨骼与肌肉搏命般的战栗,和那份不屈的意志。
靓坤和另一名手下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几乎是本能地同时上前,想要伸手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不用!」阿标低喝一声,眼神中透出不容置疑的倔强,硬生生止住了他们的动作。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与那股来自双腿的无力感抗衡,身体的颤抖更加剧烈,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邱敏眼中闪过一丝果决。
她迅速转身,快步走到办公室门口的伞架旁,取下了一把黑色的长柄雨伞。
她将雨伞倒转,握住伞尖,将结实的伞柄递到阿标面前,声音沉静而有力:「标哥,先用这个顶一下。」
阿标看了她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感激,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接过了这柄临时的「拐杖」。
他将伞柄用力地杵在地上,终于稳住了身形。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看着陈惠万,胸膛因为剧烈的呼吸而起伏,但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沉稳和洪亮:「万哥,要做到什么程度?」
陈惠万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他伸出的手有些微的颤抖,却依然稳定地帮他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领。
这个动作,他做得无比认真,像是在完成一个庄严的仪式。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情感压抑而显得有些嘶哑,却带着一股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平静:「不用搞得太复杂。你和靓坤过去,先礼后兵。如果王老板听不懂道理……」
他顿了顿,转身走回自己的办公桌,拿起桌上的电话听筒,随手抛了抛,眼神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玩味。
那份玩味之下,是因兄弟重新站起而彻底点燃的、要将所有敌人焚烧殆尽的滔天怒火。
「……你就打电话给我。」
阿标拄着那柄雨伞,重重地点了点头:「明白。」
他转过身,对着身后同样眼含激动的靓坤说:「靓坤,我们去帮王老板……修机器。」
当晚十点,九龙湾一座工业大厦的七楼,「艺彩」后期制作公司依旧灯火通明。
老板王坤正得意洋洋地挂断了邹先生心腹的电话,脸上堆着谄媚的笑。
嘉禾承诺的好处,让他觉得得罪一个新晋的星万影业,是完全值得的。
他哼着小曲,给自己倒上一杯从法国来的白兰地,准备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就在他举杯欲饮时,公司的玻璃门被轻轻推开,发出「咿呀」一声轻响。
没有吵闹,没有喧哗。
靓坤一马当先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黑色皮衣,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像鹰一样扫视着全场。
他身后跟着四个同样沉默寡言的男人,他们不紧不慢地走到公司的各个出口,像门神一样站定,双臂抱在胸前,将所有退路无声地封死。
最后,阿标拄着那把黑色的长柄雨伞,一步一步,沉稳地走了进来。
雨伞的伞柄与地面碰撞发出的「笃、笃」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正在工作的几名技工吓得停下了手中的活,惊恐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办公室里只剩下机器运转的低沉嗡鸣。
王坤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手中的酒杯微微颤抖。他强作镇定,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坤……坤哥,标哥,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来之前怎么不打个电话,我好准备茶水啊。」
阿标没有理他,只是示意手下将他推到总电闸前。他抬头看着那扇紧闭的铁门,淡淡地说:「王老板,听说你这里的机器坏了,我们万哥很关心,特地叫我们带几个懂行的师傅来帮你看看。」
靓坤闻言,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
他踱步到一台正在运转的昂贵的德国进口冲印机旁,用手背轻轻贴在机器的散热口上,感受着那股温热的气流。
他转过头,对着脸色发白的王坤笑道:「王老板,这台德国货,散热好像不太好啊,小心火烛。」
说完,他才走到一个技工的办公桌前,拿起桌上一台小小的台灯,看了一眼插头,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沉重的剥线钳,「咔嚓」一声,干脆利落地将台灯的电线从根部剪断。
那清脆的金属断裂声,让王坤的心猛地一跳。
靓坤将那截断掉的电线扔在地上,用脚尖碾了碾,然后才抬头看着总电闸,慢悠悠地说:
「王老板,你们这里的线路,好像有点乱啊。万一哪里接触不良,电压不稳,突然来个浪涌……把你这几百万的宝贝疙瘩烧了,邹先生会不会赔给你啊?」
王坤的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他强撑着说:「标哥,坤哥,大家都是出来混口饭吃,没必要……邹先生那边,我……我不好交代啊!」
阿标看着他还在嘴硬,也不再废话,只是对靓坤使了个眼色。
靓坤点点头,走到王坤的办公桌前,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然后将听筒递给了阿标。
阿标接过电话,恭敬地说:「万哥,王老板说,他怕对邹先生不好交代。」
说完,他便将电话听筒,直接递到了王坤的面前。
王坤犹豫着,冷汗直流,最终还是颤抖着手接过了电话。
电话那头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一片死寂,这份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让他感到恐惧。
「喂……是,是陈董吗?」王坤的声音都在打颤。
足足过了五秒钟,电话那头才传来一个年轻、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声音。
「王老板,听说你很怕邹文怀?」
「不……不是……我……」
「我这个人呢,喜欢讲道理。」陈惠万的声音依旧平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寒意,「但很多人不喜欢听。所以很多时候,我只能用他们听得懂的方式去沟通。」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冷,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
「我听说,温哥华今年冬天的雪很大,风景很美。你说,如果一个年轻人,因为走路不小心滑倒,摔断了腿,要在医院里躺上几个月,会不会耽误学业?」
这句话,如同一道晴天霹雳,瞬间击溃了王坤所有的心理防线!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手中的电话听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但那根电话线还连着,陈惠万冰冷的声音从掉落的听筒里清晰地传出,在死寂的办公室中回荡,像来自地狱的宣判:
「我很久没有亲手打断人的腿了,王老板。你不要逼我,怀念过去。」
「我……我……」王坤嘴唇发白,再也说不出一个字,裤裆处迅速湿了一片,散发出一股骚臭味。
他不是害怕机器被毁,而是恐惧于电话那头那个男人话语中的血腥气!
这不是商业威胁,这是一个社团双花红棍,最直接、最原始的恐吓!
阿标看着瘫软如泥的王坤,捡起电话,对那头恭敬地说了一句「明白了,万哥」,然后挂断。
他拄着拐杖,缓缓走到王坤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平静得像在宣布一个既定事实:
「王老板,我们万哥是个讲道理的人。他让我转告你,误工费,星万会照付。至于你今天受的惊吓,就当是交个朋友的诚意金。现在,你可以让你的师傅们,开始工作了。」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继续说:「万哥不喜欢等人。下次,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王坤如梦初醒,他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指着那几个早已吓傻的技工,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嘶吼道:
「还愣着干什么!死人啦!快去!把星万的菲林给我找出来!马上开机!立刻!现在!」
阿标满意地点了点头,对靓坤说:「坤哥,看来王老板的机器,已经修好了。」
一行人来得快,走得也快,彷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满屋子的恐惧、破碎的玻璃,和重新开始高速运转的机器轰鸣声。
电话挂断后,星万影业的办公室里,达叔和邱敏看着陈惠万,眼神中除了敬畏,更多了一丝复杂。他们亲耳听到了刚才那番毫不掩饰的威胁。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股温暖的汤香飘了进来。
张婉玲提着一个精致的保温壶,款款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羊绒连衣裙,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容,彷佛将外面的寒气都隔绝开来。
「阿万,看你们灯还亮着,知道你肯定又没吃饭,我给你炖了汤。」她的声音温柔,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丈夫身上,满是关切。
然而,当她的视线扫过办公室,看到气氛的凝重,以及站在陈惠万身旁,眼中闪烁着崇拜光芒的邱敏时,她脸上的笑容不变,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凉意。
「达叔也在啊。」她礼貌地点了点头,随后将目光转向邱敏,笑容得体却带着一丝距离感,「邱小姐也还在加班啊,真是辛苦了。我们阿万的公司,多亏有你这样能干的员工。」
「员工」两个字,被她说得又轻又巧,却像一根细针,准确地划清了界线。
邱敏脸上的红晕一闪而过,她低下头,轻声说:「陈太客气了,这是我份内的工作。」
陈惠万站起身,很自然地接过妻子手中的保温壶,握了握她微凉的手,柔声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亲自跑一趟,让司机送来就好了。」
「我想你了嘛。」张婉玲仰头看着他,语气带着一丝撒娇,同时用眼角的余光,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邱敏。
这场无声的交锋,让办公室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
陈惠万彷佛未觉,他打开保温壶,盛了一碗汤,却没有自己喝,而是转身对达叔说:「达叔,你在这个圈子几十年,路子广。哪些后期公司底子干净,老板又缺钱的,你心里应该有数吧?」
达叔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点头:「有,有几家,我回头列个名单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