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铁不屑冷笑,只觉再抽打这士卒反而折了自己的身份,不过听到最后,他却有些隐隐觉得不对劲,而后顺口喝问:“你说你们去换防,换回来的人呢?”
“小人不知啊……往常,这个时候应也该回来了……”
“元帅。”一旁,那读书人趋近了些,低声道:“万事还是谨慎一些为妙,能传到前头小寨来的呼喊声,在这种天气下,要么是对方已经极为逼近了,要么就是对方的规模不小,甚至就可能是对方在进行战前动员……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得不防。”
这一回,崔铁难得的没有反驳,在稍稍思忖后,马上眯眼准备下令。
恰在这时,几道马儿希律律的声音,忽地似若鬼魅一般的从众人身后响起。
所有人都是悚然。
崔铁亦是猛地回头朝着南面去望。
却见这大营的南面,距寨墙不过两三百步的地方,或许正是在这雨雾四处弥散的时候,视野正好看见的地方,突兀的显出了几个青黑色的骑士人影来。
这几骑,远远的都看不清模样,然而很能让人注意的是,这几骑都头戴着一顶斗笠,显得神秘又诡异。
再然后,便就是看见了这些骑士默默注视着此面,进而手一推,从马背上推下了几具尸体来。
恰才狼狈站起身的那士卒眼睛甚尖,马上指着一具尸体惊呼。
“那,好像是,队头!?”
崔铁猛地大震,目露不可思议。
立在前面的小寨,难不成都被悄无声息的拔了不成?
或者只是这几骑侥幸闯了过来?
崔铁的脑子里骤然闪过无数思绪,却最终锁定了最后一条。他可不相信能有什么人悄无声息的解决掉高梁河的斥候,再毫无动静的拔掉前面的那几座小寨。
想到这里,他便大笑一声,猛地一挥手:“他娘的,吓唬谁呢?谁去把他们赶走!”
“不对!”旁边,那读书人一把攥住了崔铁的胳膊,急声道:“元帅,不对啊!”
什么不对,何处不对?
崔铁大为不满,刚想再次喝斥这读书人还敢说话说半截,却是在张口的一瞬间,忽地也悚然一惊。
不对!
隔着两三百步的距离,就这么几人的坐骑声,凭什么能让所有人都听到?
“不对!”
崔铁大急,几乎是猛地把自己脑中的这两个字吼出来。
但在这时,连同他在内,却是所有人都突然呆呆的愣住了。
却见那几骑身后的雨雾之间,开始不断的传来细碎却又嘈杂的坐骑喷鼻声,间杂着嘶鸣声,竟是突有鼎沸之感。
进而几乎是在下一刻,那层层雨雾之后,倏的就见一队队披甲的骑士鱼贯踏出,横向伸展开队列,马槊长矛如林一般的高举,锋刃淬着细雨,在这黯淡的天色下反射着噬人的光芒,一眼望不到头。
铁甲、幽黑吞光的重甲。
马槊、双面开锋的马槊。
骑士、脸都戴面罩的骑士。
大队大队的骑士,在野地里正面张开,只是向着这个所谓的大营不徐不缓的压来。
当先那几个似若示威的斗笠骑士,更是早已汇入了雨雾当中,眼下最当前的,便是横向四五百的一排武装到牙齿的重甲铁骑,人马皆配甲,寒气森森。
而在这最前面的,却是一只着普通铁甲,坐骑也无什么护具的欣长人影,其手中按着腰间刀柄,只是缓缓前行。
在此人身后,则是不知到底有多少披甲骑士影从,左右两侧,更是还有两个一排四五百的骑兵军团,这会站在寨墙上俯瞰,傻子都看出这横向的五六里,恐怕都已被这突如其来的骑兵大队布满了。
需知道,同数量的骑兵拉到野地上,占据的空地远远要比步兵大的多,若是等数量的步军如此压来,横向控制的范围不过一二里,威慑力也没有这般足。
更不必说眼前这支望不到顶的骑兵军团,几乎是每前进一步,那杀气就更盛一分。
这份宛如实质的杀气腾空而起,早已是骇得寨墙上所有人好似都停止了呼吸,更不用说傍在营寨四面的窝棚内,几乎是在这军团恰一露面,所有流民百姓就开始发出了难遏的尖叫哭喊声,纷纷惊恐的向北奔走逃窜,而不可避免的,自然会冲撞这让他们依仗的大营。
“快、快……”崔铁的牙齿上下发抖,却是一个军令都难以完整发出。
且已不需他再发什么军令了,随着那走在最前面的骑士抽刀向前一指,距离大营不过两百来步的大队骑军顿时就加快了马速,犹如一堵铁墙似的滚滚向前。
天地之间,顷刻就只剩下了马蹄如雷之声,视线所及,唯有因战马铁蹄翻卷而带起的泥浆碎土。
几乎是不待崔铁再喊出什么话,所有脑子正常的人都只是撒腿朝寨墙下逃。在这种天气下,弓力本就会因为下雨而缩减,更何况对面本就是形似铁罐头的重骑,连箭都不用发,所有人都知道那大营外完全不算障碍的壕沟阻挡不住这些铁骑。
没人阻挡的了!
下一刻,随着无数破空的呼啸声响起,最当先的一排骑士纷纷取下负在背后的一支支短矛,猛地朝着寨墙此处投掷过来。
不过只是一轮,寨墙上就完全已是没有人头再立着了。
崔铁的胸腹正正插了好几支,这短矛带来的杀伤力可不是弓箭可比,那大力之下,他整个人都被扎穿钉在了寨墙上。
他犹自不可置信,瞪着眼睛,两只手死死的捧着那几支短矛,不断淌血的嘴一张一合。
“老子、老子还没有……”
可惜话还未说完,他就已脑袋一偏,气绝而死。
可能他到死都想不通,自己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七八千家业,好不容易在这燕军中闯出了偌大的名号,好不容易就要走上枭雄之路……
怎么会连这骑军的正面都没看清,就如此稀里糊涂的送了命。
不过燕军上下一途,如崔铁之辈的岂止单数?自诩为枭雄者,欲在这乱世中奠定一分基业的更是如过江之鲫。
可是,待某人拔剑而起。
这一日,真不知有多少所谓的枭雄脑袋滚滚而落。
……
正所谓。
君不见白骨蔽野纷如雪,高树悲风声飒飒。
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然则,又有谶言。
苍生有幸识英雄,喜看九州春意浓——
斩尽恶龙,儿女得以挽强弓。
(本章完)
第185章 转进 转进
“万胜!”
劈天盖地的暴喝声霎时就盖住了燕军及流民百姓的哭喊声,所谓碾压二字,说的就是此时的幽州城下。
十数万燕军声势浩大,攻破幽州,席卷燕地,一时间震动天下,而萧砚一旦狠下心来要其覆灭,果然不过只是在一朝而已。
定霸都分成三个集团军,重骑在前,轻骑压后,骑马步卒再交替跟进,甫一提马冲锋,首当其冲的崔铁部乃或是整个南面一线的燕军营寨,便霎时轰然崩塌。
莫说是有敢抵抗的,就算是真有什么好汉子,这成千上万的难民败卒一朝溃败,就如溃堤洪水一般再难止住,在这滔滔洪水的哭喊声前,什么胆气都被骇得尽散,什么壮志都被碾成了惧意。
没有人敢挡,也没有人可挡!
所有挡在前面的营寨,在这支锐利无比、杀气冲天的大军马蹄下,都只是在顷刻间被破!
无数面军旗随着马蹄洪流,只是不断从那些拼命哭喊奔逃的败军和流民百姓当中波分浪裂一般撞过,甚至都不需要怎么砍杀,这些流民败卒,便被驱赶着抱头鼠窜似的嚎哭逃命。
几乎是在一个眨眼间,亦或者只是在一个愣神间,立营在南侧的所有大营就毫无差别的被卷入崩溃之中。
所谓以小博大,如狼吞虎,便就是这般,以压倒式的骑兵进行会战,利用高速机动的优势让对手完全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只要能保持住机动性,始终驱使着漫山遍野的溃军败逃,莫说是十万,便是再来几十万毫无组织度、毫无统一性的乱军,也只是被区区八千骑摧垮!
对,就是八千骑。
一旦上阵,局势的走向就不会事事都如预料那般,按照众将的事先所想,堂堂十来万燕军,里头总能够混有几個能人,少不得就会有一场恶战。
而对于骑兵而言,陷入恶战就形同失败,失去了高速的机动性,就没了自己的优势,也再难驱使出一场能够席卷整个战场的大溃败。
所以在事先,便整整预备了两千多重甲步卒,专门是打恶战,专门去摧毁能够挡住骑兵道路的一切阻碍。
然而,这一战从冲锋开始,实在是太过于顺利,燕军一线大溃,难民裹着败卒,败卒裹着难民,都只是慌不择路的向后面的营寨奔逃,而后面的营寨再次大溃,这个溃败的浪头起来后,前浪卷动后浪,便就是一场引动整个燕军崩溃的海啸。
因此,所谓的重甲步卒甚至都不再下马,由步卒转化成了骑卒,在三个马军集团后互相接替,投入驱使燕军溃败的追击当中。
毕竟,有唐一朝,在安史之乱前后,因为均田制崩坏以及等等原因,从魏晋南北朝形成的府兵制不断崩溃,兵源不足以戍边,府兵的战斗力也急转而下。在这种前提下,募兵制开始登上历史舞台,也就是职业军人接替了兵农合一的府兵。
在唐朝以前,府兵又要接受战时征召,平时还要务农自给自足,精力财力往往只能够让自己精通一种作战功能,在编制上也是如此,长枪兵就是长枪兵,刀盾手就是刀盾手,弩兵弓兵也只是弓驽兵,战时做完自己的本职工作,就没什么事了。
从唐朝开始,府兵虽然大大的强化了一番,起码士兵全员都要会射箭,但终究还是局限在自己的几项技能中,如步兵之前可能只会长枪拼刺,现在多会了一些刀盾的技能而已,步兵和骑兵还是泾渭分明的,这在说法上,谓之‘纯队’。
而从募兵制登上历史舞台后,职业军人不再需要自己务农养自己,纯靠朝廷花钱供养,完全是脱产军人,当兵吃粮,自然会不断强化自己的本事。
通俗点来讲,募兵制下,就算士卒自己在战场上丢了兵刃,随便捡一把兵器也能继续干,且步兵能转化成骑兵,骑兵亦能转化成步兵,虽说仍会进行骑步编制,但对于士兵个人而言,对骑步的界限并没有那么分明,应对复杂多变的战场也更能得心应手,谓之‘花队’。
且到了晚唐时期,藩镇崛起,甚至到了能和中央扳一扳手腕的地步,不止是朝廷,各个藩镇也是竭尽全力培养属于自己的脱产职业兵,以求壮大自己的实力。
随着战争越来越频繁,厮杀越来越激烈,职业军人的能力自然也会在互卷中上升到一个顶峰,乃至再往后发展数十年,到了宋赵宋高梁河之战前,作为继承了几朝的汴梁禁军,仍旧是当世顶尖的部队。
而作为刘仁恭当年穷尽河北供养起的定霸都,‘花队’二字,自然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步兵转骑兵,实在是手到擒来。
何况,在这方天地间,并不是狼吞虎,而是虎吃羊!
此时,天色细雨蒙蒙,雨雾弥漫四野,到处都是哭喊声,一潮又一潮的涌向幽州城下。
而在这浪潮之中,则是不断隐约作响的“万胜”二字,恰似云雾中的滚滚惊雷,搅动着这片天地下所有人的神经,然后震碎每一个人的肝胆。
……
在左面的集团军中,余仲提着长柄偃月刀,只是赤红着眼睛,身先士卒的领着自己的亲卫队冲在整个集团军的最前头,一路所过谁挡杀谁,若遇见有负隅顽抗的营寨,要么径直绕过,待后方的兵马去取,要么直接就驱使着人浪硬生生的撞开那些寨栅,对着胆敢抵抗的守军就是一番砍杀,直至其胆裂,汇入崩溃的人潮当中。
且在这时候,能稳住各自营寨的燕军统帅实在太少,或者说可能有很多什么元帅已是及时组织起了抵抗力,但还没有遭遇上宛如杀神的定霸都大军,就已被一波又一波慌不择路的人潮淹没,再难组织起什么抵抗,也只能落魄向后败逃。
作为这定霸都的步军都校,余仲向来都是安安稳稳,不争功不出头,对什么也都表现得极其佛系,从提拔至今只是听从萧砚的命令而已。
然则,到了今日,他却是难得的发起狠来,不论是燕军还是什么难民,但凡有挡路的都是一刀劈成两半,然后再领着自己的所部人马一直突进、突进、只管往幽州城下突进!
杀到此时,他身边几已没了大队,只剩下亲卫队以及一个指挥,约莫五百人上下,这五百人看似很多,但落在这十万人的大战场上,真就是渺小的完全不起眼。
他作为一个毫无根基的将领,向来在萧砚麾下不太出众,更没有王彦章、元行钦等人的偌大名声,故一直都只是表现的人畜无害而已。
但表现出来的样子,不代表他真就是人畜无害!
当下大功就在眼前,萧砚麾下一众大将独有他一人在身侧,无非还有个定霸都骑将在右面的集团军中,他此番只要能第一时间杀穿这所谓的燕军,然后再将这十数万难民溃散的趋势控制在幽州左近,就是大功一件!
他余仲,年过三旬,正值一个军人的巅峰年龄,又何尝不想成为萧帅麾下第一大将!
王彦章、元行钦能争,他何尝不能争!?
溃散燕军容易,然而能够遏制住溃军继续祸乱燕地,那才是真正的奇功!
“传令诸将,不管如何,我部要抢在所有人之前杀至幽州北面,扼住溃军北上。”
余仲更换了一匹坐骑,只是大声喝令两侧的亲卫,然后面罩后的眼睛直直瞪起,大声道:“萧帅所谋大业,就在今日,他老人家更是亲临战阵,与我等一并厮杀!
我老余往常对你们不差,有一口吃的绝不少你们一口喝的,我也知你们是实打实的好汉,平日里也没给我丢过脸,但我今日还是要舍脸求求你们!”
他手中的偃月刀一指前头,却见成千上万的溃军、数不尽的营寨,几乎看不见的尽头,在这遮天蔽日的哭喊声下,恰如阿鼻地狱。
定霸都固然是顺利,然而对面毕竟是十多万人,就算再怎么不厮杀,这冲在前头的人马都已是人人成了血人,余仲本人更是全身上下尽是污血,多的都已分不清到底是雨水还是血了。
“这前路,便就是我老余的前程!大家都知道,萧帅他老人家从不亏待我们,然而我老余不争气,从来没立过什么大功,还落得一个‘余木头’的称号,常常愧对萧帅提拔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