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遍布横山城下四野的燕军营寨,有的或已早就安生下来,有的却还在做着喧闹之态。
总之,在这乱世沉浮当中,尤其是这差不离就是流寇的燕军内,不论是拥兵自保的什么匪头还是侥幸活下来的老弱妇孺之辈,也只能在这夜色下勉强放松片刻紧绷的神经。
不管有没有吃饱,起码还有一席之地用给他们睡觉歇息,今日将过,安心睡上一觉,来日或许会更好也说不定……
四野胡乱搭建的营寨中,有的戒备松懈的,已经是早早的就没了什么灯火。有些巡视戒备的营寨,在这冰天雪地、四面刮风甚而还飘着雨丝的夜晚,都只是钻到一些避风处掩藏住。
夜色下,东面临近卢龙军大营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应寨内,安安静静,灯火也甚暗,好似皆已早早歇下。
然而在这营寨的中军帐幕里,却是油灯高燃,灯火通明。
几十个人,或按剑,或握刀而坐,脸色或紧张、或凶狠、或兴奋,神态各异,却都只是一言不发,静静的看着上首之人。
上首,耶律阿保机一身漠北制式的甲胄,若是细看,还能在这铁甲上看见数不清的刀痕、污血染红未蜕的痕迹。
他闭着眼睛,用断了一指的右手搭在横放在大腿上的宽长阔刀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
许久,他眼睛不睁,平和道:“三十套甲胄,皆已发下?”
“禀大可汗,儿郎们已经备上。”一矮壮大汉嗡声回道,却正是名唤为完颜阿谷乃的女真人,他是当下完颜部的首领之一,另外一个首领完颜函普,是他的弟弟,不过不在这帐中就是了。
一旁,有一契丹人搭腔道:“托大王的福,田道成那厮真就送了三十套甲胄来,虽然还是不够,但好歹能装备三十个勇士!此人在大王跟前,还是年轻。”
“不可小觑中原人。”耶律阿保机淡声道:“此人被那萧砚任为卢龙军统帅,必有过人之处。他借本王三十套甲胄,也不过是存了明日想借军法取本王脑袋的心思……”
完颜阿谷乃哈哈一笑,摸了摸自己乌青发亮的头皮,以撇脚的漠北话笑出声:“可惜,大可汗压根就没打算等到明日!”
耶律阿保机却并无什么笑色,反而叹了一口气。
“本王傍晚远眺卢龙军大营,只见戍守严备,似是比旁日严密了几分。或许是田道成此人察觉到了什么……”
完颜阿谷乃皱了皱眉:“那依大可汗来看,俺们不该今夜行事?”
“恰恰相反,正该今夜。”耶律阿保机笑了笑,以手抚着宽大阔刀的刀锋,道:“箭在弦上,若不发,便要绷断弓弦。可若蓄力一箭,纵使是重盾,也能入木三分。”
他顿了顿,缓缓道:“何况,本王又没打算破盾。”
完颜阿谷乃闭上了嘴,摸了摸自己的下颌,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至于一些随侍阿保机的契丹将领,则早已习惯。自从他们这位大王在渔阳败师断指后,就常常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少了几分以往的豪气,多了几分似若中原人一般的弯弯道道。
不过这一言而下,帐中反而又沉默了下来。
而耶律阿保机也不再多言,闭眼沉思着,似在思索什么紧要的事。
就这样又不知等了多久,帐外终于响起了脚步声。
倏的,阿保机虚眸睁起。
不待他出声,门口的两个漠北将领就已掀开帘帐。
帐外,大步走进来两个浑身冒着热气的大汉,一人为漠北人,一人为女真人。
那漠北人入帐就拜下:“禀大王,军令已传达出去,只待大王发出信号,萧敌鲁和耶律曷鲁两位将军便会即刻杀出,直趋外头的各处营寨!”
耶律阿保机点点头,看向完颜阿谷乃。
后者在听完那女真人的耳语后,便起身道:“大可汗,俺们也是一样,发出信号,俺那弟弟就会领着俺们完颜部杀来,替大可汗驱赶这燕军流民!”
“好。”
耶律阿保机终于站起身,他环顾众人一笑,道:“昔日,那萧砚以此法对付本王,本王今日,便借此法用一用。就看他这位部下接不接得住了。”
一众漠北将领皆是肃色,他们晓得自家这位大王这近一年是怎么过来的,自是不用多言。
而完颜阿谷乃多多少少也听闻过其中内情,便摸着脑后的金钱鼠尾一言不发,但他的那些完颜部将领却是不懂装懂的发笑起来。
阿保机亦是发笑,进而突然大喝一声。
“阿谷乃!”
“俺……末将在。”
“这燕军乱后,你部什么都不用管,只需直趋刘仁恭所在,只管夺人!”
说此言时,阿保机的脸上唯有杀气腾腾:“本王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总之要给本王把人带来!若是不成,万事皆休,前功尽弃!
今夜若是不能成事,莫说是什么灭渤海生女真,便是本王,你、还有你完颜部,定会被那萧砚追杀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非我等荡灭而不休!
你可懂!?”
完颜阿谷乃眯了眯眼睛,继而重重的用小臂一砸前胸,什么也不说。
在这个时候,多说什么都不当事,全看结果说话。
阿保机狞笑一声,亦不再多言,提刀走出大帐。
在他身后,几十人同时簇拥而出。
须臾,一抹亮色划破天际,冲天炸起。
(本章完)
第190章 漠北前路(终)
时间缓缓流逝,却又在呼吸间似乎眨眼就燃去了一炷香,明明上一刻夜幕才降下,但在下一刻,营中的打更人竟已敲了二更的锣鼓声。
不过便是再吵闹的营寨,在这个时间点也已尽数歇下,四野之下的营寨中,除了点点星火堆旁还有特定的人值守外,大多数人必定是傍着寒风声互相依偎着沉沉睡去,夜幕中,唯一片篝火燃烧噼啪爆裂之声而已。
卢龙军大营内,田道成披上铁甲,并未着铁盔,摸着下巴在一定大帐门口来回走动,不时看看天色,神色稍显肃穆。
在他面前,两个营指挥使带着各自的亲兵静静等候,再然后,便是一些将领顶盔贯甲的左右分列,却亦是静立。
许久,一骑卒趋马而来,翻身下拜:“禀将主,刘忆部营寨已然安生下去,也并无什么巡夜卫队,寨墙上有四个未着甲的弓手,并无箭塔。”
此一言而下,那两个营指挥使便大步扶刀而出:“将主。”
田道成点点头,却先看向另一個将领。
后者立即会意,出列道:“禀将主,外围在饭后就已布下一圈人手,若是刘忆侥幸走脱,也可及时将其缠住。”
“好。”
田道成便终于对着两个营指挥使抛出调兵令牌,道:“即刻行动,若遇阻挠,杀无赦。”
二人一抱拳,翻身上马,领着一众亲兵迅速离去。
所有将领都神态轻松,甚而还有闲心打趣:“将主不如把这美差交给俺们,在这横山城小半年都没交过战,俺们手都生了。”
田道成却难掩脸上的郑重之色,明明感觉已然万无一失,但他心底总是有些难安,夜里用饭时眼皮也直跳,好似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一样。
不过想来想去,他也只能将其归结于自己的心里压力太大,毕竟这燕地乱事进入了最后关头,他作为身负萧砚信重的燕地白身,以往又从来没有什么经验,终究有些心里打鼓。
但他面上仍只是镇静,重声道:“万不可掉以轻心,刘忆部人虽少,却着实有几百悍卒,还是要谨防其他营寨发声营啸之事。都且下去管束好各自兵马,小心应对!”
众人便纷纷拱手行礼,就要退下。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在这四下静谧的时候,在这四野旷寂之际,突有一道火光冲天炸起,进而在天空发出尖锐的爆裂声。
几乎是在下一刻,便是田道成等人,都能察觉到四野的各处营寨都有人因为这一道突兀的尖锐声音而惊醒。
“将主!?”
有人适才折身,却又再次迷惑的转身过来。
却也有人警惕的一指那火光的方向:“将主,那是刘忆部的营寨!”
田道成的反应也极快,虽然他心下先是猛地一沉,然而口中已大喝出声:“传本将军令,各营即刻着甲而备,恪守大营,准备弹压乱军!”
“喏!”
众将皆是一凝,化走为跑,奔向各自的部队营房。
同时,田道成立马折身走进大帐,戴好自己的头盔,提出一柄长刀,大步向下走。
旁侧,他的亲将不住发问:“将主,刘忆部或是已有防备,可否让那二营人马暂停行事?”
“不,擒贼先擒王,今夜若有乱事,必是此辈引动。本将亲自登墙守寨,你速去告诉二营指挥使,不论如何,我们总要比刘忆快一步,让他们只管安心杀敌便是,刘忆此人,生死不论!”
那亲将便即刻翻上一坐骑,疾驰而去。
田道成脸色绷紧,步伐很快,不待下面的亲兵牵来坐骑就已自己疾步翻上,进而匆匆趋向东面寨墙。
且就在这个时候,数道号角声,突然就从北面、东面响起。
田道成的脸色一变,狠狠的一抽马鞭,疾驰而近寨墙,进而不待坐骑减速就猛地跃下马背,然后快步登上寨墙。
由于早有防备,寨墙上已然是人头攒动,兵卒们贯甲持弓,火把林立,都只是一副警惕之样。
他举目向东去看,果见刘忆所在的燕军右营中已经突然骚动起来,一团团火光冲天燃起,很显然是有人点了帐篷亦或是什么东西,照的那面恍如白昼。
而在那火光之下,一部营寨的几个寨门都大开,一队队兵马正挥刀而出,甚而还有一些矮壮的汉子不待从寨门涌出,纷纷推翻栅栏,从中呼啸着撞出。
临近彼处寨墙的一些燕军流民营,亦或是旁的什么营寨,早已因这一动静而猛地从睡梦中惊醒,无数人纷纷惶恐的钻出简陋的帐篷,然后,他们就在尚还懵然之际,被那些挥刀杀出的人马轻易砍翻,除此之外,还有数不清火把被这些突然发难的兵卒扔在他们作为庇护所的窝棚上。
几乎就是在几个呼吸的时间里,那所谓的右营就已到处充满了火光,无数狞笑喊杀声中,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漫天而起,火光下到处都是被惊醒而慌乱逃窜的人影。
田道成狠狠的把住身前的木制垛口,咬了咬牙:“刘忆这厮到底想作甚!?”
好在,右营距离卢龙军大营不过一里五六百步的距离,他发出的那二营人马已然旋即抵近。因为事先敲定的秘密行动,所动用的二营骑兵都早已是马裹蹄,不过现下也不用计较什么动静了,两营骑兵分成两个方向,以尽可能的要遏制住那些四处砍杀的乱兵。
田道成的心下稍定。
然而就在此时,那刘忆所在的大营中,却也突然隆隆的撞出一批骑兵来。
那批骑兵不多,不过几十骑上下的模样,但当先一人身材高大,全身甲胄,手持一宽大阔刀,在火光中显得分外显眼。
“将主,那人当是刘忆。”旁边有人提醒田道成。
后者攥了攥拳,点头不语。
下一刻,在他们的视线中,那刘忆竟以几十骑的规模轰然对上一营整整五百骑,猝然就挡住了后者前进的速度。
然而这二营人马本就是去擒拿刘忆的,那被挡住的一营主将闻状大喜,当然就径直指挥麾下的骑卒围杀刘忆。
不过从田道成他们这里的方向看过去,虽看不清大体内情,但那几十骑却只是紧紧护卫着刘忆不断在骑阵中四处冲杀,犹如一柄利剑也似,竟能凭借小股人马在堂堂五百骑的围困中左突右冲,连马速都没降下多少。
一时间,那里竟然陷入了喊杀声震天的苦战之中。
田道成狠狠皱眉,他的心跳越来越快,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若是那刘忆要生乱,又何必发那信号弹?
他起初只以为是其他营寨也有响应者,但现下看来却不是,虽说几乎整个右营都因为这一动静而变得混乱起来,以刘忆部营寨向外蔓延开,但还未被波及的营寨都只是登上寨墙观望,没有一部轻动。
对了!那号角声!
田道成猛地一砸墙头,厉声道:“鸣鼓,让另一营不要再管那些乱兵,速速围杀刘忆此人!”
旁边的将领大声应下,快步而去。
但似乎是为了印证田道成的想法,即在这一刻,他们突然听到了一阵鼓动声。
对,鼓动声,是马蹄踏地的鼓动声,隆隆汇聚成雷鸣,呈北方、东面两个方向响起,密集的犹如有木槌在鼓面上乱敲也似。
田道成瞪大眼睛,极力向东面张望。
倏然,一道呼喊嚎叫之声,突然就从这连绵营寨的最外侧直冲云霄!
下一刻,一鼓狂乱就因为这未知的敌人而迅速蔓延开来,火光从最外侧腾然亮起,从寨墙扫视过去,就见漫山遍野的竟到处都是骑卒,正不分目标的疯狂冲击这整个燕军大营,一时间,本就惶恐的右营就因此而霎时崩溃,无数被裹挟而来的老弱妇孺哭喊着从各个角落逃出,像没头苍蝇一般四下乱窜。
这所谓的燕军右营,倏的就以数个中心点而崩塌,由不知何处杀来的骑卒驱赶着,让密密麻麻的人潮向着四下营寨乱撞,不管到底是什么营寨,不论其内防守的严不严密,都只是毫无目的的冲撞进去。
从天空俯视下去,人潮疯狂涌动,其后是不断砍杀的漠北、女真骑卒,在这黑夜中,无数人在火光下挤在一起,互相践踏,互相推攘,甚而是互相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