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天罡面具后的眸子稍稍一凝,进而沙声一笑:“你果然很聪明,难怪能让本帅被那厮赢上两局。”
萧砚惊了一惊,当即出声询问:“属下斗胆请问,大帅所言的那厮,是何意?”
“没有什么意思。”
袁天罡摆了摆手,却显得很平和,指着那棋盘道:“然此局,却依然是死棋,本帅与天争,欲以人力夺那一份天机,看来已成妄想。”
萧砚沉默不语。
袁天罡却倏的逼问:“按你认为,此局能解?”
“此局不可解。”萧砚叹了一口气,道:“若李太史说的是真的,天道如此,世间没有千年的王朝,不论是不是大唐,总会走向末路。
大帅先走一百八十三步,后又凭一己之力续上十九步,当下还能保得这一盘大龙与群藩相争,已是用人力绵延大唐国祚许久,然大势如此,又岂能因人力挽之。”
“大势……”
袁天罡听罢,只是漠然念叨着这两個字,进而突然冷笑一声:“所以,你携分舵背叛不良人,入梁求官,斩耶律阿保机,不过是为一己私计尔?”
很明显,这位大帅的态度突然反转,是不满萧砚这一大势二字。
后者当然不急,只是在沉吟片刻后,突然上前一步,在袁天罡的目光下,大手在棋盘上一扫,竟将所有棋子一并扫下去。
数不清的黑子、白子,洋洋洒洒的纷乱砸落在地面,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在地上不断弹动、滚落,最后终于不成样子。
“属下从未想过要救活这一盘棋。”
萧砚把手探进黑子的棋盒,道:“正如属下所言,按照属下的棋术,最多不过再走五六步,便下无可下,只能失势。”
袁天罡将手负于身后,冷漠不语。
“然而——”
萧砚捏出一枚黑子,轻轻放在棋盘的一角,抬头道:“属下,却可斗胆新开一盘棋。大帅所言的天机不会有,属下所言的大势也不会变。但人活一世,焉能不搏否?
属下没见过李太史,以前也从未见过大帅,却是从来不信什么天道、霸道。属下只相信,大唐不会因为天机而重现,更不会因为大势转变而复兴,只有人!
只有通过天下人心,大唐才能再延续下去,天行有常而人道有为,霸道可,天道亦可,若无人心念大唐,大唐存之何用?”
他几乎完全不停顿,且一语既出,便也没有停下的意思,目光落下去,放在那棋子上,道:“所以,属下才会兴兵河北,才会出塞诛耶律阿保机,才会求官于朱温。
大帅言属下是为私计,属下不可否认,属下追求的是权力,更是那足以颠覆朱梁的权力!
然而,权力——”
“只是我实现理想的工具。”
“我秉承不良人分舵之位,但想做的,是能够匡复大唐,是如大帅般能够有力量造福天下的大唐臣子。”
他抬头而起,却见袁天罡一言不发,只是负手而立。
所以他不再多言,只是吐出最后一句话,退后一步,深深施礼下去。
“大帅既要铸歧国为大唐之基,我,便也想铸一片地方,成为大唐之基。”
从方才开始,萧砚的自称就不知何时由‘属下’变成了‘我’,然而袁天罡却已然忽略这一细节,只是负手俯视着施礼下去的萧砚。
木亭中沉默了许久。
臣子……
袁天罡在心中推敲着这两个字,却是摇头不止。
他不可否认,萧砚说的话确实可能大半都是真心,但‘臣子’二字,实在经不得推敲。
不过他的眸光又一转,看着那一干干净净的棋盘,亦在心中思量。
他也不可否认。
眼前此子,着实是罕见的天生聪慧者。
至于其中有没有他人的教导,例如那位不信他的先帝留下过后手,亦或者那前一任天暗星早就在暗地里接受了先帝的任命等等,他不在乎。
他在乎的只有萧砚本人。
这萧砚,着实是一把利剑。
若其真只是一个后继的不良人,他其实并不介意花费些许心思好好培养一番,这柄剑,他很喜欢。
他只怕,若没有自己,这柄剑,那朵李儿花握不住。
不过,他袁天罡还在。
他有无限的光阴,有无限的精力。
九、十之争,终究会有一个结果。
这个结果,他袁天罡会亲眼见证,亦会让李淳风看看,谁才是那个真正的李儿花。
“本帅,欲让你见一个人。”
“谨听大帅安排。”
“昔日昭宗皇帝第十子,李星云。”袁天罡看着萧砚,道:“本帅来此见伱,便就是此意。不良人是利剑,你掌的不错,本帅并不想深究,然这柄剑终会归于殿下,你可明白?”
萧砚没有犹豫,只是道:“既有大帅吩咐,我自当听命。”
“不过当下你不必急。”
袁天罡伸出一手,掐指算了算,道:“在必要之时,本帅会予你一个消息,这等消息,便由你亲自献给朱温。”
“敢问大帅,这消息是?”
“龙泉宝藏。”
“……”萧砚抬起头,先是显得稍稍错愕,进而点头听命。
“你为不良人,既有心为大唐重臣,本帅不会干涉你。”袁天罡负手向外走,“本帅不欲染世事,待今后殿下登得大宝,你即可为不良帅。”
“谢大帅信任。”
萧砚再次施礼,待抬头,却见袁天罡已然不见。
他默然而立片刻,弯腰去拾捡地上的棋子。
却见满地的黑白棋子,都如无根之萍一般,随意散落。
好在。
他与这位大帅,都有一个秘密。
萧父死了。
那位林叔也死了。
世上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当只有这位大帅与他了吧。
但大帅不知他知,他却知大帅知,这也便是袁天罡愿意容他的原因。
萧砚不需要根,他自己就是自己的根。
感谢大帅。
授剑与他。
(本章完)
第210章 甘愿入局
“哎呀呀,你还捡这些作甚。”
公羊左和李莽等人一窝蜂的涌进殿阁后面的院落里,一眼便见到正俯身在拾捡地上棋子的萧砚。
李莽和其他人倒还好,公羊左是个急性子,这会又仿佛是有什么好事似的,火急火燎的就要上去拉扯萧砚起身,“老头子果然没看走眼,你个小年轻,竟真合了大帅的眼!莫捡了、莫捡了,几个臭棋子而已。”
“不急。”萧砚却只是把两个黑子拈在棋盒中,一面在那里细细点数,一面淡淡道:“容我把大帅的这些臭棋子拾好,再谈也不迟。”
口呼‘臭棋子’的公羊左脸色一变,进而也不顾旁边李莽等人惊诧的目光,马上弯腰下去帮着寻找落出木亭的棋子,一面毫不尴尬的自语嘀咕道:“嘶,大帅的棋子是得好好拾捡起来才是……”
于是,李莽等人也一并弯腰去拾捡那上百枚棋子,一行人在这木厅内外俯身下去,反倒让萧砚无事可做了,他们三下五除二,纷纷把那质地温润的棋子放入棋盒中,由一直未有言语的游义捧着。
不止于此,游义看出这副棋或许对萧砚有不一样的意义,还一并将棋盘也收拢起来交给李莽,俨然是要让李莽替萧砚收着。
“说吧,是何事。”
萧砚向长廊外走,一手负在身后,却是在观赏着这木亭坐近的风景,方才他就已经注意到了,这所谓的大唐观,在园子里设了三座箭塔是想作甚?
瀛洲分舵,实在是武风彪悍了些。
“当然是好事。”
公羊左一喜,推了推游义,后者不紧不慢的捋了捋须,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
萧砚回首看过去,却见是一鎏金‘天暗’二字的令牌,巴掌大小,其上刻有古朴纹路,显得质地不俗,与半年前石瑶所持的那块‘天佑’令别无二致。
彼时萧砚还想过,他这种野路子上位的校尉,就没有这一可以彰显身份的令牌,他每每会见各個分舵的不良人,还要出示兖州不良旗才行。
不成想今日便有了此物。
“此乃大帅授予你的。”游义适时补充道:“在你入此后不久,大帅就已遣人送出这一东西。”
“哈哈!”公羊左则是放声发笑:“合了大帅的眼,这天暗星的名号便就是坐实了,什么叛徒二字,也就此摘掉!要老头子说,三千院那个混球还作甚总舵主,早点让位给校尉才是。”
游义的眼角抽了抽,他们一帮老翁,大不了就是手段残忍了些,脾气暴躁了些,不大近人了些,可单论脸皮二字,可以说整个瀛洲分舵的不良人加起来都没有公羊左一人的厚。
公羊左这厮,很适合去做那等谄上的幸臣。
等等……
游义想到此处,突然猛地想起来,萧砚彼时在汴梁官场,名声好像就是弄臣、幸臣这等……若非是这一场河北战事让他声名鹊起盖住了这一事,恐怕真要借‘炒菜’和‘胭脂评’这两物把幸臣之名传于天下了。
他便咳嗽了一声,瞪了一眼公羊左:“就你会出主意。”
萧砚也洒笑的摆了摆手,将那面令牌接过,在手中颠了一颠,不论怎样他都知道,袁天罡是不会这么容易打交道的。
这个三百年大帅,看惯了世事,更对生死二字已然麻木,在他眼里所有人都是棋子,不论是那高坐明堂的天子还是这四方扰攘的天下,都不过他为了与天道相争的霸道手段而已。
便是那被他寄予厚望的李星云,又何尝不是早就被安排进了棋局内,认也好,不认也罢,终归是要走上那一条被设计好的道路上。
萧砚自始至终都清楚这一个道理,所以在外人看来,他的一切行动都是步步惊心,犹如走钢丝一般,但不论是入梁求官,还是伐刘仁恭诛阿保机,都从未从袁天罡的棋局中跳出去。
正如袁天罡彼时所言的阿保机和吕兖二人是跳出去的棋子一般,萧砚知道那只是相对于自己而言,就算他不对阿保机二人出手,袁天罡也能够轻易灭了这两个人。
只要上了这位大帅的名单,便早晚都会下线,早死晚死,只是那人的时间未到罢了。
所以他看似胆大妄为,却能让袁天罡知道,他萧砚仍然可控,仍然跳不出这盘大棋。
且袁天罡愿意授剑与他,他也愿意成为这位大帅的一枚棋,按照袁天罡所想,规规矩矩的成为那位李星云殿下的马前卒。
而袁天罡授予他的这柄剑,便就是不良人。
萧砚三世为人,所思所行的数十年经历亦已远超世人许远,虽然比不得袁天罡这等三百年的老妖怪,但想看出这位大帅的布局并不难。
他是马前卒,袁天罡赠送不良人给他,不过只是为了让他替李星云除掉一些的绊脚石而已。
所以,袁天罡才会他把龙泉宝藏交给萧砚,再由后者交给朱温。
龙泉宝藏现世,便势必要牵扯到李星云,牵扯到剑庐,牵扯到李星云那位敬爱的师父……
除此之外,还势必会牵扯到天下诸侯,歧国、晋国、蜀国、楚国、吴国、吴越国……李茂贞、李克用、王建、马殷、杨渥、钱镠……
诸镇必会因此而掉入漩涡之中,而作为引导者的萧砚,便会因此成为那使天下乱世愈演愈烈的元凶、成为那条挡在李星云面前的恶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