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慎重?”萧砚笑道。
“呃……”公羊左犹豫了下,小声道:“为见大帅,可以先让老头子去探探口风。不论怎样,大帅几十年来第一次露面,必然是为了什么大事,可他来瀛洲后却毫无动作,实在有些古怪。”
萧砚淡然一笑:“要见大帅的是我,我都不认为有什么,你一介老前辈,怎的这么麻烦?”
“哎呀,就因为我是老头子是前辈,就比你更懂一些嘛!”公羊左喋喋不休,看着萧砚这副模样,反而有些着急了,道:“你个后生,岂能懂得大帅?老头子的爹在我七岁那年就死在了黄巢乱军中,老头子入不良人前二十年都在随时听令大帅之意……
你不懂大帅有多固执,昔年昭宗皇帝一道圣旨,竟真让大帅十数年不出藏兵谷,他老人家认死理的很!你这后生闹得这般大事,带着几个分舵小娃娃背叛不良人,难道能当无事发生?”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斜睨着后面的李莽,夹了夹马腹,低声提醒道:“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在挑战大帅的权威!他们这些小辈不懂得大帅的厉害当然不怕,可你不能不怕!他们能不惧大帅,甚至老头子也可以不惧大帅,因为在大帅的眼中,我们都是蝼蚁……
可你不同,你能号召几个分舵的人为你卖命,能掀起颠覆河北的大事,还能把漠北收拾的服服帖帖,你不是蝼蚁,你是天上的鹰,能让大帅放在心里,能让他老人家在瀛洲等上数月……”
说到这里,公羊左的神色严肃了起来,径直道:“你若不惧、不尊大帅,大帅要灭你,如探囊取物。老头子可以为了还你的人情与大帅反目,但老头子是个什么东西,十个、一百个老头子,都敌不过大帅他一根手指头。”
萧砚缓缓颔首,一面听着,一面盯着坐骑前的地面,却不知在想着什么。
公羊左看着他的侧脸,犹豫许久,才终于叹了一口气,道:“老头子说这些没有什么其他意思,只是提醒你……向大帅低头,不丢人。”
萧砚不禁发笑,点头轻声道:“多谢公羊前辈好意。”
很显然,在公羊左的眼里,萧砚心比天高,只怕是会因此误事,遂才有这一番言语。但也能很明显的看出来,若是萧砚真和那位大帅反目,公羊左或许真会为了还那人情而站队萧砚。
不过对公羊左而言,就算如此,又能济得什么事呢?
看见萧砚的样子,公羊左也不再多言,只是突然嘿的一笑:“不过你若真是敢和大帅碰一碰,老头子还真想试一试,两百年前的瀛洲不良人是何等胆子能替章五郎那个逆臣追杀大帅。”
萧砚哈的一笑,却是突然回头。
“李莽。”
后者马上赶了上来。
“萧帅。”
“我记得,兖州那边在几月前给我发了一封信,我一直没有问你,是因为何事?”
“是有这件事。”李莽沉声道:“大帅在藏兵谷面见了天子。”
萧砚便点了点头,面上波澜不惊,也不再多问,李莽恰要让人把那封信拿过来,见此便挥了挥手,亦不出声。
公羊左有些莫名其妙,挠了挠后脑勺。
……
越近瀛洲远郊的那座非寺庙也非道观的‘大唐观’,原本在路上极为快活的一众瀛洲不良人,反而沉默了下去。
出乎萧砚的意料,这‘大唐观’的香火竟异常旺盛,往来的香客不少,虽多是一些左近的农夫村民,但其中也有不少看起来富贵的人家。
值得一提的是,大唐观也开始售卖香烛了,其中有测卦的老道,也不知到底靠不靠谱。
萧砚一行几十骑很扎眼,有富贵家的小姐初还被一众疤面的老翁骇住,但又马上被晒成古铜色,长相极为俊美,却又不失大方的萧砚吸引住,也倒是多多少少散了些惧意。
不过就算如此,往来香客仍然畏惧的避去,看着萧砚似乎一个纨绔子弟般的被一众彪悍护卫拥着入了观内。
观内很安静,不时传来香客祈祷的声音,有一个小道在院中练剑,引了许多人观看。
“萧施主,往这边请。”
一个鹤发童颜的老道甫一见到萧砚,便马上上前施引。
萧砚却并不急,上前走了几步,对着旁边偏殿内的一老子神像拜了一拜,才一拂衣摆,随之向大唐观后面的院落而去。
见此,李莽等年轻的不良人急忙跟上,随萧砚而来的一众瀛洲不良人犹豫了下,也马上就要跟进去。
不过他们马上就被人拦住,并不得入。
游义捋了捋须,沉思不语。
旁的瀛洲不良人也嘶了一声,露出麻烦了的表情。
唯有公羊左一脸不耐,揪起一个装模作样还在测卦的老道。
“老东西,大帅这几月,可有什么动作?”
“诶,你们去前头厮杀快意了,丢老道在此无聊,偏不告诉你。”
“得得得,下次让你去便是。”
那老道拍了拍衣领,见到那测卦的香客被吓走了,便也就叹了一口气,道:“倒也没说什么,就是前些时日见了一个女娃娃。”
“女娃娃?”公羊左皱眉。
“粉红长发的一个女娃娃,柔柔弱弱的样子,提着一篮花瓣,倒是讲究的很。”
“……”公羊左继续皱眉,旁边的李莽却好像想起了谁,突然有些醒悟过来。
——————
后面的院落格外安静,在一道长廊的尽头小亭中,能见到一道伟岸的人影正弯腰在石桌上独自对弈。
萧砚并没有多待,在引他进来那老道错愕的眼神中,直直走过长廊,竟是要去看那棋盘。
正捏住一枚黑子犹豫着不肯落下的手指稍稍一顿,进而就见余光里的萧砚叉手微微弯腰。
“不良人天暗星,斗胆请求与大帅对上一局。”
(本章完)
第209章 传承
大唐观,长廊木亭。
六月中旬的天,在这河北地界却仍旧显得凉爽,艳阳高照,天空碧蓝无云,在这祥和的木亭左近,竟没有一道聒噪的蝉鸣声,唯有前面殿阁间不时响起些许祈福的虔诚声音。
当此之时,袁天罡手指捏着那枚黑子自顾自的沉思许久,最终却是扔进了棋盒中。
自始至终,萧砚都只是叉着手稍稍躬身立在亭口,他并未因为袁天罡暂时没有应声而起身,亦没有因为后者那强大的气势而拜伏下去。
场中一时静谧,反而让那侯在长廊外由瀛洲不良人扮作的老道有些失措起来,他只当是自己没有拦住萧砚,让其未经召唤就入亭扰了大帅的兴致,却又因为顾忌,不敢如萧砚般擅自的走过来,遂只能兀自在长廊外干着急而已。
袁天罡扔下棋子后,又负手看了会棋盘上的残局,方才折身转来。
萧砚的身姿很笔挺,便是这会叉手行礼,也显得极为落落大方,自有一番气质在身,却并没有那种违和感,恰只是一个晚辈初次面见长辈般的那样,不掺杂多余的想法,只当是单纯的相会罢了。
与那位在藏兵谷时相见的‘天子’,实在是两个人。
“起身。”
袁天罡好似没有听见萧砚那一句想要对弈的请求,只是沙哑一声,便兀自坐到了棋桌边的石凳上。
除此之外,他却出乎萧砚的意料,并没有多余的话。
无论是问责,还是一些捕风捉影的言语,甚至是称赞自己的话,萧砚都早已想象过,然而当下会面于此,竟只是如此以对。
而袁天罡坐了一张石凳,剩下的就只有他对面那一张了,当然,这位大帅没有邀萧砚坐,后者自然也不会因为此事斤斤计较,年轻人多站站,又不是什么难事。
权当尊重老人了。
于是在静谧的氛围中,萧砚索性坦然的去观赏那棋盘上的残局。
他前世修习剑道数十余载,在许久的年月里都被冠以剑宗大师兄的称号,除却修习剑道,他在闲暇时对棋术也稍有些涉猎,自然会有属于自己的心得。
然而观眼前这残局,看的越深,他反而皱眉越深。
难怪便是眼前这位三百年大帅,也会捏着棋子犹豫不定,许久不肯落子。
这会,在长廊外的那不良人眼中,此景却显得诡异了起来。
萧砚背对着他而立,双手都撑在了棋桌上,一直都将注意力放在了桌上棋盘中,显然是陷入了棋局里不可自拔。
但正因为如此,便让人觉得诡异了起来。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却发现大帅看着萧砚此态,出乎意料般的只是一副淡然样子,且虽然他脸上戴了面具,但这不良人很明显能察觉的出来——
大帅的目光,竟是放在萧砚的脸上一直未曾移开。
在观相?
还是说,大帅在那天暗星的脸上看出了几分故人的影子?
这一身老道打扮的不良人心下暗暗猜想,但终究猜不出其中内情,也不敢过多的盯着袁天罡,便马上悄悄背身离去。
……
“大帅这局棋,当真玄妙。”
萧砚终究是打破了静谧的气氛,道:“此局黑子大龙居左上,三方地势都被白子占据,黑子却仍然有大龙要被隐隐盘活的局面,推演复盘之下,实在是险之又险。只可惜若让属下执黑子,最多只能向后再推演五六步,便再无胜机可言。”
“当然不会有胜机。”袁天罡淡淡道。
萧砚稍稍一愣,只以为袁天罡这句话的意思是萧砚执棋,所以才不会有胜机,便客气道:“还请大帅赐教。”
“没有赐教的必要。”袁天罡一指那棋局,沙声道:“贞观二十二年,本帅与李淳风设下此局,李淳风执白子,本帅执黑子,杀了一整个日夜,却怎么也是本帅略逊一筹。
神龙元年,本帅再次与李淳风再以此局相对,然而本帅此次走了一百八十三步,便再也难以支撑。就此,李淳风去世,本帅独自以此局对弈了数百遍,然则最多便只能再走十七步,再往后,白子无人执,本帅却不可妄下。”
萧砚沉思了下。
不管袁天罡为何会对他如此坦言,他却隐隐猜了出来这棋局是什么,便沉吟道:“大帅执子,为大唐?李太史执子,是……”
袁天罡负手起身,并未答话,只是沙声道:“这盘棋从一开始,就并非绝对公平。贞观年间,李淳风预测大唐会亡,他言此为天道之事,本帅却偏不信天道。他执白子从四方围杀,本帅落黑子于天元,只为盘活大龙,每落一子,都皆为大势。
然白子可从四面切割大龙,大龙却需要四面讨平。白子可以不断舍子插入大龙间的缝隙,然黑子却需要保得大龙不被白子杀,棋局延续,黑子大龙被逼至左上,三面白子却已成定居,不可轻易被抚平,如此往复,你认为此局可活否?”
“自然不可活。”
萧砚摇了摇头,进而自作主张的指着棋局上的三团白子,道:“若依照大帅的意思,黑子大龙是为大唐,已被逼成困势,那么这三面白子,属下如果猜的不错——”
他指着居中的一团基本绞杀得黑子尽失的一片白子空地,道:“此,当为朱温。”
而后,他又指着右上的一角:“此,当为李克用。”
“那么这一片。”他指着剩下的一团看起来极为分散,然则异常庞大,几乎占据半个棋盘的白子空地,道:“此,当为天下诸侯。”
“你很聪明。”
袁天罡定定的看了下萧砚,然后道:“你父亲,也教你棋术?”
萧砚思索了下,摇头道:“属下不知,只觉是记忆深处便有的,许是家父自幼传授的。”
袁天罡听罢,负手过去,却不知在想什么。
萧砚却是又道:“属下若猜得不错,这里为歧国?”
袁天罡转身过来,正见萧砚手指在黑子大龙的地方,面具后的眸光闪了一闪,却是反问:“何以见得?”
“属下在家父那里听过一桩秘闻。”
萧砚道:“岐王李茂贞,初名宋文通,因败黄巢乱军,以功擢神策军指挥使,后又因护驾有功,被僖宗皇帝赐李姓并改名李茂贞,官封武定、凤翔、陇右节度使和陇西郡王,后又被昭宗皇帝加封为岐王……”
言罢,他思索了下,道:“然则,就是这么一位锐意进取、野心博大的岐王,在十三年前歧国正值强盛之际,却突然情性大变,从开疆扩土之诸侯转为守土之强藩尔。
明明是鼎盛国势,却错失大好良机,堂堂岐王彼时坐拥关中之地,几可比肩梁、晋二藩,或逐鼎也未可知也。
然对于当下的歧国言,虽天下扰攘,却也只能割据一方而已。世人当然不解其中之事,然属下却听家父说过,若无大帅作为推手,歧国当下之国力,绝不会仅限于陇右一地。”
“所以——”
萧砚的声音顿了顿,推断道:“属下认为,大帅若要为大唐破局,便能以歧国为基,重新效仿高祖、太宗之势,以关中出天下,定鼎乱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