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往,这等事自该是由鬼王来禀报,以彰显他之恩宠,但这些时日他有些不让朱温待见,自是没资格承担这等事,遂是由官阶与敬翔相当的侍中、宰相韩建低声道:“陛下大尊亲临,禁军山呼万岁,正是告知南熏门外的诸军,献捷仪式已然开始,现下,北征诸军应该已经开始入城了……”
朱温遂捋着大胡子点点头,却是突然有些认为在这個节骨眼上,身侧当有一位美人才好。
江山美人相伴,这才快意嘛。
他目光不动声色的扫了眼在角落里一脸恭敬之态的冥帝,略略在心下冷笑一声。
冥帝提前出关,他当然知晓,须知在玄冥教内,他这个皇帝也不是没有暗子。似那被这逆子依为左右手的水火判官,便就是直接听命于他,且不提一直被冥帝视为心腹的孟婆,这等被看作心腹中的心腹,哼,也是他的人。
这逆子定是以为玄冥教在他手中是铁板一块,但他大梁皇帝岂是傻子不成?现在不提其提前出关一事,无非是留在今后想处置此子时再用。
眼下他心情不错,就当施恩给这庶子了。
想到这,朱温的心情大为愉悦,一摆手,俨然是让韩建退下。
而在人群之中,鬼王眯着眼看了看朱温,悄悄退入人群中,寻到韩建,低声道:“韩侍中,当不能有什么差池吧?”
韩建脸色不变,拂了拂袖子,却也是看着南面的方向,沉吟片刻后,方才嘴唇不动,同样小声道:“鬼王既然早有吩咐,下官自当办妥,康太保领禁军在前,归德军在后入城,先由禁军部献捷……”
鬼王自是欣喜,遂同样不动声色的低声谢语道:“韩侍中大才,而今李公已逝,今后这崇政院使一位,冥帝已经许诺,自当由韩侍中任之……”
韩建自不答,只是心中一叹罢了。
他受朱温恩宠异常,本不该替鬼王做这些事,但而今年事已高,以前又是割据一地的诸侯,眼下归顺了大梁,只想安安稳稳保得身后事而已,这朝中党争之事他不想管,也管不了,更无意敬翔的崇政院使之位,但耐不住朱温也已上了年纪……
鬼王本就在朝中党羽众多,背后似乎又有冥帝在隐隐操弄,他自是无意与之抗衡,做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权当是保得家族无恙了。
至于鬼王自己,则当然不管韩建如何作想,他只知道,这萧砚再有什么本事,眼下定也折腾不起了。
朱温的性子他最是懂得,固然好大喜功,但也是极容易喜新厌旧,对待左右亲近的人更是耐心全无,这所谓的献捷二字,自古以来无非是那般样子。他早已暗地里遣人与康太保康怀英知会了,再将驰援河北的禁军好好装点了一番,为的就是把禁军的军威装大几分。
在这个日头下,朱温本就早已因为他的进言对萧砚有了几分不一样的看法,待禁军献完捷,自是所有的新鲜劲都会被消耗完,再不动声色的拖延一会,就已经没机会让萧砚显摆军容了。
朱温本就是军中宿将,往常这种献捷仪式早就不知亲自做了好多场,无非是而今当了皇帝心态不一样了而已,他看重的还是献捷过后的告慰太庙以及郊祭这两件大事,且不提康怀英部的禁军有了器械装点军威,而萧砚麾下的归德军大半的器械却丢在了幽州,待会一相对比,自是高下立判。
彼时再让手下去拖延半个时辰,压萧砚一下,先消耗一波朱温的耐心,若是朱温问起,随便让一个亲信去顶罪就可。
想到这,鬼王便只是心中冷笑。
在河北,萧砚如何呼风唤雨不管,他偏要让此子明白,在这汴京,谁才是真正的话事人。
他兀自去吩咐手下自不提,一切行动实则都算是隐秘,只想做的滴水不漏,但在某一刻回头望去,却见人群之中,敬翔似乎遥遥向他看了一下。
鬼王下意识眯了眯眼,再定睛一看,却见敬翔好似自始至终都只是肃然立在朱温的左侧,半点动作都没有,见此情形,他自是懒得猜想,只是隐晦的折头过去,对着一直在假寐似若木头人的冥帝缓缓点了点头。
后者面无表情,但心下已经了然,心下一个摇头,似乎是有些天下全无敌手的惆怅。
在这汴京,还真没有什么事是他冥帝办不了的,若没有,那就是玄冥教的刀还没有架在此辈的脖子上。
同时,他又不徐不缓的瞥了眼在御座上一脸志得意满的朱温,心下亦是冷笑。
早晚让这老狗知道,这大梁的主人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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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呼万岁的声音,遥遥传到南熏门外,在禁军前头等候的礼部官吏们便忙不迭的赶至中军,对着顶盔贯甲的康怀英和其下的谢彦章、朱汉宾等诸将拜下去:“康太保,陛下已登鼓角门,献捷开始吧……”
康怀英板着脸,自是有些知道此举抢了萧砚的风头,更有些提不起脸来,盖因他本来应是一败军之将,却要引这献捷大军去卖弄军威,实在有些不耻。
但鬼王早早与他说明,且他也有些狐疑萧砚在河北的所作所为不似忠臣,遂也只是应承下,今日此举他没有私心,只为了朝廷安稳把归德军打压下去而已,以让今后不至于能够造成什么大祸。
至于有什么得罪之处,大不了今后向萧砚亲自赔礼便是。
所以待礼部官员甫一来宣告,他便板着脸一扬手,早就等候多时的谢彦章和驸马都尉赵岩遂翻身上马,当即就要喝令各营精心挑选的大汉们举旗向前。
但恰在这时,几骑突然遥遥驰来,皆是口中高呼:“禁军诸营停步!”
康怀英眼角一跳,下意识扫了眼礼部官员中两个鬼王安排的人手。
后者自也茫然,有些不知所以,抬步就要向来骑迎上去:“大胆!献捷仪式就在当前,谁敢误了时辰不成?!”
却见驰来几骑俱是武将,也不下马,更不理会这几个礼部官员,只是当着康怀英的面展下一道圣旨,大喝道:“崇政院使敬相奉陛下旨意,特令我等前来传诏——
河北战功,归德军实乃诸军之首!献捷一事,当由归德军在前,其余诸军后之!圣旨既下,不得有误!”
康怀英自不提,摸了摸短髯,已然明白是有敬翔在背后保萧砚,遂也不想反驳,当即就要接旨。
驸马都尉赵岩这大半年在河北本来就受了不少委屈,这会眼见能打压萧砚一手,眼下听见这旨意当然错愕无比,马上就要红着脸喝斥出声:“胡扯!这献捷一事早已安排妥……”
但他的声音还未完全落下,肩膀却是突然被人一压,膝盖不受控的就随即跪下去,待他骇然的用余光一瞥,却见是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朱汉宾。
后者一手压下他,同时自己也单膝跪下去,而后大声道:“臣等,接旨!”
肏了……
赵岩看着那几骑匆匆奔向归德军的方向,再看着同样惶然的几个礼部官员,一时懵逼。
……
鼓乐声遥遥传来,鬼王负手而立,只是一脸享受的样子。
他听到的不只是鼓乐,而是摧垮萧砚一切声名的号角声,诸事顺利,已然成功大半,今后只需对萧砚略施小计,剥了其对归德军的控制权,这等强军自能落入他的手中。
当然,之后这归德军的主将任免,自是需要看冥帝的意思,但不妨碍他去偷偷拉拢其中的一些军将,今后若是和冥帝反目,也好有一些能够与之抗衡的底气才是。
想到这,他复又看向坐在御座上的朱温,眼珠子一转,马上就要上前去准备拿出自己的拿手好戏,哄这个老东西一手,也好在待会给萧砚再上上眼药。
但就在这时,却听见南面突然响起一股黄钟大吕的声音,远远传来,笼罩四下。
鬼王的脚步一顿,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回头望去,他倒不知康怀英他们还有这等花样。
而下一刻,其间又有隐隐的歌声响起,哪怕传到这里来已经有一些微弱,但分明其中的荡气回肠气概,却丝毫不减。
所谓——
“披铁甲兮,挎长刀。
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同敌忾兮,共死生。
与子征战兮,心不怠。
踏燕然兮,逐胡儿。
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
角落里,冥帝猛地睁眼。
鬼王也在此时突然反应过来,禁军上下一帮糙汉,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调调?
他心下大急,一把攥住一个礼部官员,瞪眼发问:“这是什么!?”
那官员亦是茫然,显然是答不出所以然来。
但此时此刻,在这鼓角门上,已经是人人色变,便就是朱温自己,也眯眼而起,稍稍翘首向南望去。
却见在视线尽头,已然出现了一抹白色。
白袍、白幡……
数不尽的雪白,已然滚滚而来。
……
在朱雀门外,已然等了许久的汴京百姓们已经被这夏日晒得脑袋发晕,本已激亢的气氛也稍稍沉了下去,毕竟是八月份,再有什么激情,也难免会败于天公。
在酷热之下,什么消暑汤已然无用,加之人人鼎沸了小半日,更是热气蒸人,已然惹的许多人不堪。
在这种情形下,确确实实有不少人有些不耐这献捷仪式了,毕竟所谓的献捷大军,纵使是军容再盛,盔甲再亮,实则也就那么回事,每每有战事起,汴梁禁军出征时也就看过了,看过了也就看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给自己也添不了什么物件,倒是遭这么一场暴晒的罪,却是实实在在的。
毕竟对于百姓来说,看热闹是本性,至于什么大军威武实则与他们的关系不大,外间战事再繁复,也终究落不到汴京来,战死将卒的家眷还能领一笔抚恤,但寻常百姓反而还要卖力供应这些大军。
故在燥热下,倒是有不少人纷纷脱离了道旁大队,也不是真的就一走了之,但多是去各处寻阴凉所在,且小半日过去,那些沿街挑担的小贩们也差不多售完了货物,他们一离去,更是少了几分热闹,那些达官显贵们坐在酒肆、小船里倒是无恙,他们百姓们又何必在这干遭罪?
所以人潮开始稍稍散去,去争那等阴凉所在,场面一时闹哄哄的,那些原本耀武扬威的禁军士卒也懒得多管,只是在街道边无精打采的值守便罢。
但就在此时,就在所有人都泄气之际,忽然就有数道号角声响起,接着便就是黄钟大吕之声,间杂着无数男儿厚重的歌声,却是突有一股豪迈且又让人心生悲凉的气势扑面而来。
所有百姓同时止步,错愕的回首望去。
同时之中,在安乐阁顶峰,亭台上正蹙眉苦思的女帝倏的一怔,先是举杯,进而又放下,从桌案后站起身,凤眸虚掩,望向南面长街。
就看见在视线之中,出现一片白色的旗幡,在旗幡之下,是一名名白袍骑士,这些白袍骑士俱未着甲,但人人都是干干净净,他们并未持缰,双手置于腹前,手中正是捧着一面面灵牌。
一面‘归德’军旗,昂然展于白幡之间,而白幡之下,那些灵牌虽然安安静静,却是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尽头。
每个灵牌上,都书有墨字。
“大梁归德军故将卒……”
场中为之一静,便是那些在汴河上大打出手的小娘子们,这会也霎时愣下去。
却见这些数不尽的灵牌默然捧于白袍骑卒手中,这会却好似分明在望着所有人,望着这座举世繁华的都市,望着这座为无数将卒为之厮杀的大梁都城。
所有人都突然背脊一冷,竟是不再感觉到燥热,反而在鸦雀无声过后,不少人都开始下意识整理自己的衣襟,为之肃立。
而在场之中,除却那厚重的歌声之外,只剩下了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在这无穷无尽的骑军之后,则突然有几名或紫或绯的统帅被簇拥着出来。
当其中者。
为冠军侯,萧砚。
(本章完)
第220章 再会女帝(二)
时隔一年余,女帝才终于又再次见到了那位评誉她为天下第一美人的胭脂评笔者,又或者说,再次见到了那位在凤翔时咄咄逼人、似乎怎么也算无遗策的大唐萧砚。
但时至现下,这位大唐的萧砚,却似乎已然变了一个人。
被拱卫在最中间的一名青年武夫,明明身着紫袍,但只胯了一匹寻常可见的坐骑,皮肤也变成了古铜色,下巴上留有胡茬,显然是有一股疲倦、瘦削的样子,似乎是有一股巨大的压力沉沉的压在他的肩上,使得其就此消沉了下去了一般,不复以往的风采气势。
女帝负手立在栏边,稍稍蹙眉,却是没有第一时间移开自己的凤眸,在萧砚的身上放了许久,方才缓缓看向了跟在负责拱卫萧砚等将领后面的步军上。
却见这一个个步军方阵,比起前头整齐且耀眼的白袍骑士,反而更是齐整了无数倍。
当此之时,每个方阵前都有几個将官骑着马慢慢策动,而正是这个速度,便也正好压住了后面步阵行进的步伐,故就算是从她这个视角看过去,也怎么看都觉得这些步军是一条线,长矛如林,整个队伍里居然没有其他的兵刃,所有士卒都只直举着手中长矛,以便步而行,但步伐却格外的一致,使人看起来格外有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女帝再次蹙眉,她身为岐王,在军营中待的时间不算少,自是很明白这些兵家子的习性,莫说是在这种万民追捧的气氛下,就算是寻常行军,甚至是在战阵上列阵厮杀时,那等东张西望、左顾右盼的人也不在少数,更别提在这繁华的汴京城中了。
据她所知,这所谓的归德军,应当尽数是燕地儿郎才对,按照常理来说,这些兵卒甚至这辈子头一回来汴京,但就是如此,这些兵卒竟然连多余的动作都没有,自始至终都只是把灼灼的目光死死盯向前头,偶有少数人因气氛而情不自禁的小心瞥了下左右,也会迅速收回,以维持其方阵不会因其而乱。
这支兵马的军人素养,很高,甚至可称当世一绝……
女帝心下不禁生出惊叹之感,却是下意识的再次将凤眸望向了萧砚身上,从一年前到现下,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个青年的了解实在太少,自始至终,萧砚身上都有一种神秘感让她怎么也看不清,但就是这种神秘感,却又极容易吸引一个女子对其的好奇心。
不论是岐王还是那一本该正值风华的女帝,这两个身份就算尽数系于一女子的身上,但不管是哪一个身份,都无法避免的对其产生出难以拒绝的探索感。
在她身侧,姬如雪持着盛有雪块的琉璃盏,目光只是怔怔,从最开始到现在,她的心神几乎只系于萧砚一人,无论是前面悲壮且沉郁的灵牌骑阵,亦或是后面威武整齐的步阵,都不及那一个人。
少女的心思,向来都只有单纯且执拗。
她们都说自己寄情于这个已尊为冠军侯的青年,但她的记忆深处,却自始至终都只是仍然记着那个雪夜中的少年。
她的眼里,不在乎这个少年是不是真的算无遗策、是不是真的乃不世出的帅才、是不是真的风流于天下,她在乎的,从来都只有少年本人。
少年于斯,却又憔悴于斯。
河北一行,她便不再掩藏自己的心思,也无意藏自己的心思,喜欢便就是喜欢,爱便就是爱,掩着藏着反而是小女儿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