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大典,真正意义重大的本应该是告慰太庙和郊祭这两桩事,但卷起的热潮,却唯有归德军献捷的场面,就算已隔了好几日而去,这市井讨论的话题恐怕也轻易不会转变,甚至再过半月一月,这个话题仍然有时效性。
不过对于有心人来说,归德军献捷的这场事,重要性是远远轻于萧砚这个人的。
譬如,一个从蜀地跋涉而来的严肃中年人。
他一身朴素袍衫,身上隐隐散着淡淡的草药味,不明显,但却平添一份稳重的气质。
作为一个远道而来的人,尤其是看起来就很穷的中年人,他本来没有那般多的钱财登上那等已被炒至数十贯才能够入席的高等临街酒肆,更不用提近来价格愈高的安乐阁了。
但偏偏是这样,他却堂而皇之的跪坐在安乐阁的二楼临街食位上,且桌边放有一顶普普通通的遮阳斗笠,一行囊。
几日前献捷仪式的时候,他就是在此一边饮茶,一边默默注视着那一万人瞩目的青年。但今日于此,却当然见不到什么献捷,明显是在等人。
“你也真是不嫌热,大热天的喝热茶,来,喝这个,保管神清气爽。”
旁边探来一只白的过头的手掌,先是拍了拍中年人的肩,继而持了一碗淡棕色的凉饮过来,稳稳放在桌上。
在声音中,上官云阙一掀额前碎发,随意的坐在中年人对面,指着那杯凉饮道:“新式凉茶,没喝过吧,论起来,和你们那些草药还有些关系呢。”
后者却并未接受好意,只是一边静静看着那茶气缭绕,一边道:“所谓,心静自然凉,上官兄习武之人,当不该惧热才对。”
“凉个鸟,能痛快的解暑,还遭这个罪作甚,解热的内力不是内力啊?”上官云阙不禁翻了个白眼,进而探手过去,竟是一把夺过中年人身前的茶杯,然后得色道:“尝一尝。”
中年人也不恼,唯只是一笑了之而已,然后持着那碗凉茶先是缓缓饮上一口,进而闭眼品味了下,方才惊讶睁眼,似乎有些奇异。
“哈,味道独特吧?”上官云阙捂嘴发笑:“我说你一天板着脸,这些年取了个道号,还真就在青城山那山上修道不出了呢,竟也能下山来中原?”
这眼前一身严肃气质,同时不失正气的中年人,自是从青城山剑庐一路而至中原的阳叔子了,而有上官云阙在,也就不难解释他为何能够登上价高的惊人的安乐阁了。
但当此之时,阳叔子却反而沉吟了下去,继而从身侧行囊中取出一方悬有小锁的小匣子,道:“拜托上官兄的事,可有消息?”
上官云阙盯着那方小匣子,愣了下,显然有些眼熟这东西的样式。
继而在思忖了些许后,他将一直把弄着额前头发的手指放了下来,而后身子略略前倾,稍稍压了声音:“不瞒你说,这昔日在宫中,我和林圣手亦有几分交情,如今他不幸身故,却反倒是解脱,你可莫要因此……”
“不是这个意思。”阳叔子摆了摆手,然后用内力隔绝了左右,才道:“昔日僖宗皇帝避祸于蜀中,我就此归隐于青城山,彼时和林兄道别,他忠于大唐,我却只顾己身,就知此生我二人或已再难相见,生死二字,于我而言没什么好计较的。”
上官云阙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警惕的左右扫了一眼四面,方才道:“林圣手确实是故于曹州,这和前年的劫废天子一案相关,但所葬之地确实不知在哪里,兖州分舵的人都是萧郎……呃,天暗星的心腹,我不好打听,只从几个第八代不良人那里听说,上一代天暗星,也便是萧砚之父的尸身,是由萧砚亲自安葬于兖州的。”
说罢,他又想了想,方才皱眉道:“不过林圣手的尸身么,似乎也和天暗星有关,但真要问清楚,恐怕只有他一人知晓……对了,你寻他的尸身作甚?”
“此次下山,本就是为了拜访故友。奈何,下山后,才知他已然身故……”阳叔子捋着下巴上的短髯,沉吟了下,摇了摇头:“寻找尸身,也不过是只想祭上一杯酒,聊以慰籍罢了。”
上官云阙不禁唏嘘,唯感世事无常而已。
但马上,他又叹道:“真想知道,大可直接问天暗星,不过那般,你可就要提前与他会面了。不过念在你之前说先见林圣手再见天暗星,故我才没有在他那里多嘴。”
“现在不是时候。”阳叔子沉默片刻,却只是摇头:“若是再有什么消息,再告知我便是。”
“行吧。”
上官云阙不疑有他,只是指着那小匣子询问道:“对了,我若记得不错,这小匣子当是宫里的制式,里内装的甚,需让伱随身携带着?”
“此物,需托你替我交给天暗星。”
“我?”上官云阙讶道:“你自己为什么不给?”
“不是时候。”阳叔子却依然摇头。
“行吧。”上官云阙挠了挠后脑勺,收下那小匣子,却留了个心眼,道:“这东西,当没有什么危险吧?”
阳叔子却不答,只是一边拿上那行囊,一边拎起斗笠起身。
“若是天暗星问起,就说此物是乃林兄替他保管的故物,只是在机缘巧合下到了我手中而已。如今,物归原主。”
“这这这,你倒是说明白……你这就回去了?”上官云阙有些摸不着头脑,起身追上去:“要不,你去见一见天暗星,他现在就在楼上。”
“就在楼上?”阳叔子皱眉转身。
“害,怕你不来,所以没告诉你。”上官云阙打了个哈哈,指了指头顶,小声道:“上头,有歧国的人……岐王。”
“岐王?”
阳叔子眼睛一眯,却是在原地默然思忖许久,似乎是在下定了决心后,突然一把取过那小匣子。
“带我上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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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皇嗣(一)
安乐阁,庭院顶层阁楼。
阁楼不算大,建造的却极为精巧,间修造有长廊,正通前院酒楼,但其中有迷惑之处,等闲人并不能轻易寻到这条廊道所在。
这也便是这阁楼设计的心机之处了,若有紧要的消息或者来客送至安乐阁,却为了不引人注目,便可经此引入后面的阁楼之中,从外人的视角内,似乎只是入了一间雅房用膳,但其人实则已然从中消失。
整个安乐阁中,这等掩人耳目的小设计还有很多,毕竟是一座疏通整个汴京乃至中原南北的情报中心,向西至凤翔,向东到兖州,北可出塞,南亦能抵达各个要镇,随着外卖业务在汴京城中愈来愈广,每日被携带来的情报也越来越多,甚而已致络绎不绝的地步。
其中的情报,都会被细致的分为‘政’、‘商’、‘武’三门,政字门,就可囊括天下大半诸侯的朝政消息,诸如什么世子相争、收买朝官等等,都会经由专人接手。
而商字门,则是包括粮庄、马行、茶叶、瓷器等等所有在内,江南哪里粮食丰收、哪里茶叶折价、哪里有囤积的瓷器因战乱而不能脱手,都会经由各地的线人报告给当地的负责人,通常来说,小宗交易负责人就可拍板,但大宗的交易,就需要先请大区负责人商议,再不能决定的,便会第一时间上报给安乐阁。
且格外需要一提的是,马行交易通常都是由大区负责人做主,下面的地区负责人只负责联系买家,或地方军阀、或大宗诸侯,但并没有交易权,而交易权只有大区负责人才能够拍板。
至于所谓的大区负责人,便就是萧砚按照初唐时对中原以南的地域划分而设立的五个负责人。
这五個负责人分别处理山南道、淮南道、江南道、剑南道、岭南道这五大区的商业交易,俱是由不良人中有商业才能者担任。
不过其下的各地区负责人,倒是不良人和幻音坊的人互相掺杂,因为这类的人才并不好培养,那五个所谓的大区负责人,其实有三个都是赶鸭子上架,没奈何,实在是这制度才初创一年余,还没有彻底形成专业体系,所以难免需要幻音坊支援人力。
毕竟萧砚麾下实际掌控的,仅有兖州、洛阳这两个分舵的不良人,外加半个沧州分舵、大半个瀛洲分舵,甚至瀛洲分舵还是近来才诚心投效的,里内九成的不良人都是那种纯粹的杀才,不能用在这一途。
而另外两个半的分舵里,当其中的人才是有不少,甚至有世从商事的不良人,但想要一口气挑出一套完整的班底来,却实在是强人所难,所以新的人才还在培养中,不过萧砚已经在安排公羊左和游义让河北士族出人了,想让他们凑出个商事智囊团来,还是没有问题的。
除此之外,鱼幼姝还建议萧砚联系不良人天贵星,毕竟这个大佬据传产业遍足天下,甚至这座安乐阁都是其人送给萧砚的,手底下应是不缺这等人才,但萧砚在思忖过后,终究还是拒绝了。他并不了解这个所谓的天贵星,更不知其是否在暗地里活跃于袁天罡身边。
他是有私心的。
天贵星固然慷慨,但终究是三十六校尉之一,他不想让自己下面建立起来的体系,与之或者说其背后的袁天罡牵扯上太大的关系。
或者说,萧砚这一路来所做的的一切,本来就是在慢慢撬袁天罡的墙角,所以他才会尽力培养第九代不良人,因为这些年轻人的热血终究要多一些,对袁天罡的畏惧终究要少一些,只有这样,他才能借不良人之名,谋一己私计。
所以在短暂来看,在商事一途上,还是有必要加强与幻音坊的合作,毕竟幻音坊怎么说也能够在天下组织中位列前三,家大业大,已活跃了有数十年,其下的可用人才不会少。
且马行一事,本就是最开始联合歧国一起铺展开来的,马匹来源在陇右,打通的商路也是陇右、中原、江南一线,虽说萧砚现在已经能从漠北获得比陇右更多的马匹,但能够吃歧国的,何必急着用自己的?且想运送漠北的马匹到江南进行交易,陆路的成本太高,海运也需要花时间准备,所以萧砚并不急于一时。
故在这一年余,萧砚虽说本人是一直在河北厮杀,但中原围绕安乐阁铺展开来的各路商线却是一刻不停的在发展,虽然仍然还处于初创的阶段,但各地的商线却已基本搭建出来,这也是萧砚集团现在获利的最大一项来源,但是各地铺建开来的商行,这一年为萧砚带来的现利统合起来都有近二十万贯,还不提什么粮食、丝绢、布匹等等,算起来已经勉强能够达到大梁一年税收的十分之一了。
实在是江南各镇有钱,这些东西又俱为刚需,买卖很容易,就算给不起铜钱也能以物换物,从中收了茶叶、瓷器、布匹,萧砚再转手丢到草原上,又能够换取一批暴利,如牛羊、各式皮子等物……
这些,就是萧砚养得起麾下不良人以及几部私军,乃至这一支庞大情报机构的底气来源,这也是女帝愿意极力与他合作的原因。
歧国,从中得到的利益也不少,这项投资的回报,早已超出女帝所料。
至于最后这一个‘武’字门,最是低调,但实际上却是最为紧要的。各地的战事情报、江湖纷争、兵马调动,都尽可能的会被搜拢过来,进行一个统筹。
虽然大多数时候,这些情报都不会有什么用处,但在关键之时,却能够成为萧砚推测各路诸侯大动作的小细节。且除此之外,诸如江湖之事,一些派系也会被萧砚收为编外人员,参与各地商行的运送与保护,当然,他们不会有机会知晓内情。
所以现今的萧砚集团,是不良人和幻音坊围绕安乐阁,或者说围绕汴京为中心向整个天下铺展,以政事、商事、军事获取最大的利益,虽说大多都为草创,但效率很高,已然超脱原本的不良人结构,在不知不觉中成为萧砚一人之私物。
甚至在这个转变中,很难有不良人真正的反应过来,或者说,他们原本就不愿反应过来。
不过当下,这一目标仍然只是放在中原以及江南,对于河东晋国,却很难有什么突破。毕竟较于不良人来说,江南各个诸侯设立的什么组织大部分都难有什么作为。
而中原一地的玄冥教,确实是在几十年如一日的替大梁监管天下,不过格外让人诧异的是,这玄冥教好似就是一个筛子,明明是天下第一大教,其中反而漏洞百出,竟对不良人造成不了什么实质性的威胁,实在让段成天在内的一众不良人不解。
反观晋国通文馆,起码在河东一地,已经在数十年间被其打造成铁桶一块,若没有当时萧砚突然要三千院去替代那巴尔,竟是轻易不得渗透进去。
当此之时,在这安乐阁庭院中的阁楼上,萧砚与‘岐王’所谈之事,便就是这一问题。
……
阁楼中甚是凉爽,瓜果酒水皆备,其旁有广目天抚琴、妙成天伴乐,游鱼出听,甚是好听,而楼阁当中,亦有鱼幼姝作舞,薄纱遮面,实是无愧于胭脂评上天下第一舞姬之名。
这会,萧砚随意坐在小案后的地板上,手指在桌上的琉璃盏上轻轻点着,唯只是一副好笑的样子:“岐王今日设出如此阵仗,在这安乐阁中,倒像是萧某成了客人。”
在他对面,女帝亦是发笑,以中性的嗓音回道:“君侯征战归来,便当不能以俗礼相迎,妙成天和广目天为幻音坊内音律善者,换旁人来,本王只恐不合君侯的身份。”
说罢,她微微一顿,豪爽的执起身前的酒杯,一面淡笑,一面遥遥相敬:“至于君侯主客一言,本王只以为,按照君侯与本王的交情,当不用分这所谓的主客二字,这一年余,不良人和幻音坊的合作甚是相宜,两家可谓一家,不过若君侯真要说主客,倒着实是本王喧宾夺主了,该罚、该罚……”
话毕,她便将手中满满一大杯酒一饮而尽,甚而在最后还不忘提杯口向下示意,极显一介男儿的豪爽之态。
马上,与她同一席案的姬如雪虽然一直在静观二人的对谈,但也在女帝放杯的瞬间,下意识就要给后者斟酒。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以往在风险再平常不过的举动,正是她这个贴身侍女应当做的事情,却被后者不动声色的抬手掩在杯口。
在姬如雪怔然间,旁边因为不那么擅长音律而只能入席的玄净天马上持着酒壶过来,俯身给二人各自斟了一杯酒。
是的,她在给女帝斟酒过后,亦以侍女的姿态,给姬如雪倒了一盏。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旁边的妙成天和广目天二人毫无异色,便是玄净天本人,也一副坦然的样子。
且很明显,这是在无意中,却又有意让萧砚看见的,反倒是姬如雪本人,被这个举动弄的愣了一愣,显得有几分突兀。
萧砚虚眸下去,脸色却不变,只是持起酒杯虚敬了一下,笑道:“岐王豪迈,所言也有理有据,实让萧某叹服。至于这所谓的主客之分,实在是萧某一句戏言,去年若无岐王鼎力支持,安乐阁又岂有今日这副局面?中原和江南的马行、粮庄等等建设,更是仰仗岐王所拨之钱财、人力,这份信任,萧某只能勉力回报而已。”
女帝洒然发笑,道:“君侯实在是客气了,没有君侯,幻音坊早就元气大伤,本王给君侯的,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而已,而君侯给歧国带来的,却是难以想象的助力。什么回报之言,还望君侯今后莫要再提。”
两人这番话自是真假参半,但起码在明面上似乎真的增进了情谊,当此之时俱是相视发笑而已。
女帝到底是目的更强一些,也不想再和萧砚耗费时间下去,不然这酒还得吃到何时去。
萧砚这厮倒是不急,他可以欣赏自家的小美人不提,连妙成天、广目天、玄净天,甚至是那个本就是不良人的鱼幼姝,各个都是绝色,完全就是身处温柔乡内,一边饮酒一边听曲儿,实在是快活至极。
她呢,性取向是正常的,妙成天一行人的舞姿、曲乐,早就欣赏过了,甚至在技艺上还远胜她们,轻易就能从中挑出不妥之处,除此之外,难道真要看着萧砚的‘美色’下酒不成?
想到这,她倒是失笑,而后坦然道:“不瞒君侯,本王此番特地来中原,所谓是有两件事,望与君侯商议一二。”
“还请岐王直言。”
“一则,晋国是为君侯大敌,李存勖与君侯恩怨不提,那通文馆亦也视君侯为死敌,于江湖中悬赏君侯的性命已然高达五十万贯,可以说,通文馆较君侯,威胁性在当下远胜于玄冥教,不可不防才是。”
“岐王的想法是……”
“近年来,李克用见向东、向南皆扩张不成,每年又要抵御朱温叩境,遂将目光放在了定难、朔方二镇上,君侯应当知道,在这二镇当中,诸如党项等部族甚多,而李克用本就在胡人中素有声望,若其得图,免不了会将心思打在歧国上,虽说其现下并未有太大的兵马调动,但据本王所知,通文馆的人手已经延伸至定难二镇……
本王坦言,只凭幻音坊,不足以和通文馆相抗衡,虽说不惧,但不必要的伤亡定是极重,且在明面上亦难免和李克用撕破脸皮,所以……”
“岐王的意思我明白了。”萧砚眯了眯眼,想了想,然后失笑道:“对付通文馆,我可以代为之,但歧国,又能做什么呢?”
“这便是本王想要说的第二件事。”
女帝的神色一敛,沉吟道:“本王知君侯为唐臣,复唐之心甚重,我歧国亦可献一臂之力……”
说罢,她突然一顿,然后看向身侧的姬如雪,就要开口:“本王有意与雪儿结……”
然而就在此时,外间人影闪烁,却正是一个不良人小心进来俯身向萧砚附耳,见此景,女帝便话音一滞,举杯饮了一口酒。
而萧砚先是皱眉,而后突然向女帝歉意点头:“岐王稍待,萧某去去就来。”
但就在他起身之际,外间已经传来一道惊呼声。
“喂喂喂,老阳,闯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