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眼下,只有舞姬萦绕于殿内,乐声亦无汹涌之势,竟极显异样的奢靡之风。
大殿之上的帘子已被撤开,朱温用金杯饮着酒,脸上的横肉不时抖动,甚显喜色。御座之下,诸位文官武将亦是兴高采烈,豪气干云。
萧砚默默坐在角落,略显局促。
这时,乐鼓声已至尾声,场中的舞姬稍有些气喘,下颌间有细汗渗下,滑落至颈口前的饱满之处。
朱温已有些色动,但场内众人甚多,便起身哈哈发笑。
“诸位爱卿,可喜?”
李振等文官尚还矜持,一众武夫已扯着嗓子大呼:“谢陛下赐宴!”
朱温面露得色,手持着金杯,挑目扫视,便从重重舞姬之间看见了萧砚甚为拘谨的身影。
实则已有官员看见了这一轻微的动作,遂同样向立柱旁的角落瞥去。
果然,朱温的粗犷嗓门瞬时就大声响起。
“李卿,何故不甚欢喜?朕之舞宴,不乐乎?”
此声之下,殿内的欢笑声便压低了许多,显得稍有些突兀。
角落里,萧砚正无所适从的观赏殿中的乐舞,此时忽听朱温的唤声,遂摆出茫然的姿态来。待见殿内大半人都看向自己,才极显惶恐的从条案后弯腰而出。他迈着碎步,却因惊惧走的很快,再最后,便被地毯绊了个趔趄,向前踉跄了下,双腿径直向地面跪去。
有舞姬被他吓了一吓,向旁躲去,连带着一众舞女都缓缓停了下来,鼓乐声亦低了下去。
萧砚擦了擦额前的汗,极力埋着头,低声道:“不知陛下唤臣何事……”
旁人观之,皆是以为他没听清朱温所言,纷纷有些暗笑。
有武夫斜靠着桌子,向他投去轻视的目光。
李振缓缓饮着酒,神色淡漠,余光里那少年蜷在大殿中央,可怜的好似一条犬。他便冷冷的笑了一声,将杯子置于桌上。
殿首高台两侧,冥帝朱友珪更是看都懒得看,用粗短的小手撑着紫黑脸颊,漠不关心。
“陛下问你,为梁臣不乐乎?”
于冥帝对面,颇有仪表的鬼王神色冷峻,代朱温问道。
萧砚遂伏低身子,恭声道:“臣居大梁,乐极。”
御座前,朱温的心情尤还不错,高高俯视着殿中那一俯首的身影,自以为亲和的朗笑道:“那汝为何不甚欢喜?”
旋即,他又自问自答道:“哦,汝生于长安,该是观过这破阵乐,朕这舞宴,可是不美?”
他的亲和面貌落在旁人眼里,却着实有些唬人,脸间的横肉皱起,笑色径直化成了凶狠模样。
萧砚先是抬头,而后垂首。
殿内众人只当他会继续软弱应承,却听他道:“不瞒陛下,臣观这破阵舞确实略有瑕疵。”
“汝且道来。”朱温面色不改,一双虎目却已冷冷扫过殿内的一众舞姬。
“依臣所知,这秦王破阵乐当该配以军鼓,以将卒持戈执纛相辅,才方显我大梁武功卓越,威慑天下。”萧砚双手相扣,道:“现下虽来不及遣将卒演练,陛下却可令殿内诸位将军舞剑,配以众舞姬,当甚为壮观。”
他的声音有些磕磕绊绊,但最终仍是完整的说了出来。
在立柱屏风之后的乐工松了口气,这场秦王破阵舞是宫内大太监传诏,临时加的一场。
当年,一批批与唐皇室有关的宫人皆被斩了个一干二净,就连乐工都没留下几个,现真让他排出一场秦王破阵舞,只能想法设法的从其他方面吸引人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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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萧砚不加后面这一解释,恐怕在场的一众舞姬都要被拖出去问斩。
朱温对待近侍,向来就是这般暴戾。
“诸卿,可有愿舞剑者?”
御座上,朱温重新坐了下去,兴致有些不咸不淡。
事实上,众人都明白,偏要加这秦王破阵乐,为的就是这么一个乐子。至于到底具体够不够有气势,又有谁在乎。
加之,大多官员看的也正爽。
便有一着武袍的将领起身,向朱温执礼道:“陛下,臣等观这舞,却是甚为不错。”
他斜睨了下萧砚,道:“至于舞剑,臣虽未曾识过几个字,却也听闻过这破阵舞,便是那李世民所编,济阴王既为李氏子孙,何不亲自舞剑,为陛下贺新年?”
殿内的气氛先是一静,继而便霎时活跃起来。
纵连朱温,此时也将肥硕的身躯向前探了探,抚着络腮胡大笑:“卿此言,甚得朕心。”
众将纷纷发笑,而后揶揄的看向萧砚。
“济阴王当该为陛下献舞!”
萧砚有些慌乱的样子,刚欲言罪拒绝,朱温已令人取来一柄长剑,置于他身前的地面。
“奏乐。”
鼓乐声顿起,一众舞姬却还有些失措,望着还未起身的萧砚,不知该如何配合。
夜宴发展至现在,已成为大梁君臣戏弄李唐末帝的取悦所在。
几息过后,萧砚终于笨拙的握住了剑柄,而后起身道:“臣实不知何为舞剑,陛下可否遣一将军教臣。”
朱温此时的兴致极高,目光扫下,却见一众武将竟皆有些跃跃欲试的模样。
前唐废帝,也是皇帝不是。
真有如此机会,怎么也该在史册上记下一笔。
“臣,请命。”
殿内忽地响起一道声音,众人偏头去看,却见武将列席中,朱汉宾躬身而出。
他面色有些紧张,声音都有些发颤,却不知是因激动还是其他原因。
“臣对剑舞素有心得,还望陛下可容臣于殿前显露一回……”
高台之下,冥帝猛然一转,狐疑的看过去。
他小眼微眯,上下省视着朱汉宾,后者却已叉手垂首。
其余诸将却是稍显暗恼,恨自己怎地没有壮胆出去卖弄一遭,平白让这平素不显的朱汉宾捡了个大便宜。
果然,朱温哈哈发笑。
“赐剑。”
一柄钝剑被太监双手捧着,递到了朱汉宾身前。
后者执起剑柄,长呼一口气,开始凭乐舞剑。
后方,萧砚照猫画虎,那长剑于他手中却好似重如千斤,只一会就有些施展不起,稍显滑稽起来。
众舞姬于周遭伴舞,却更衬得萧砚那笨拙的姿态显得喜人。
殿内众武夫毫无顾忌的发笑,只差没有将奚落之语大声道出了。
李振等文人不屑一顾,但也不得不迎着朱温的心思,摆出冷笑的神色来。
彼时,忽见寒光一闪。
那长剑顿从萧砚手中脱出,倏尔向御座的方向飞甩过去。
冥帝轻哼一声,探手一抓,那钝剑便被虚空制住。
殿中,舞姬们的尖叫声才起,朱汉宾已瞬间折身,将钝剑硬生生刺进萧砚的右心窝中。
众将猝然发愣,持起的酒杯顿在空中,竟忽有空气停滞之感。
御座上,本全然未将那飞剑放在心上的朱温也眯起了眼,向前探过身去。
(本章完)
第61章 请人
大殿内,鼓乐声还在响动,但已有人因尖叫声从屏风后略探出头来。
一应舞姬先是慌乱的四散,继而才重重跪倒下去。
鲜血顺着钝剑缓缓渗出来,而后聚成浑圆的一粒血珠,啪嗒垂落下去,浸于毛毯之间。
朱汉宾眼中先是闪过一抹肆无忌惮的快感,而后才浮起惧怕的眸光来。
他脸上决然的正色也霎时转变成后怕的模样,向后退了一步。
鼓乐声霎时止住,而殿内嗡声顿起。
萧砚不可思议的捂着右侧胸口,怔了一怔,而后哀求的看了眼殿首的朱温,嘴唇一张一合,但还未发出声来,便旋即仰倒下去。
瘦削的身影重重落在地毯上,发出一道沉闷的响声。鲜红的血色自他的胸口涌出,在这长殿内显得分外刺眼。
“放肆!”
左上首,紧挨着御座高台的鬼王拍着桌起身。
“朱绩臣,汝做的什么好事!?”
于他对面,冥帝睁着小眼睛,上下审视着朱汉宾,将已被他把弄成铁球的钝剑丢给一旁的太监。
他发出冷笑,却是没想到后者居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杀了前朝废天子。
大殿内,朱汉宾脸上的神色几经转变,而后便一把丢开染血的剑,继而重重拜倒。
“禀陛下,臣观剑影闪动,只以为这李氏遗子欲要当众行刺,才不得不抢先护驾……”他叉手跪拜,言辞凿凿道:“两月前,此李氏遗子被监押于曹州之际,便有李唐乱党与岐晋两国的人欲要劫人。”
“依臣言,李唐余孽贼心犹在,留这李氏子亦更让李克用、李茂贞这二厮野心不死,臣为梁臣,已早有为大梁社稷诛杀此子的想法!只是不料此子用心甚恶,居在如此场合借机行刺,臣将其诛杀,恐会影响陛下圣名,臣之罪,臣一人担之!”
他嗓音恳切,话音落下,已死死叩首。
李振实则也有些发愣,但此时却虚掩起了眼睛,嘴角上扬而起。
在他身旁的张全义则是抚了抚短髯,瞅着仰躺在地的人影,一言不发。
殿首,鬼王已不能做主,遂看向御座。
朱温前倾着身子,死死看着俯首的朱汉宾,似是在分辨他所言虚实。
末了,他便淡淡的挥手。
“召御医。”
人前,有太监躬身过去,将萧砚架起,出了大殿。
所有人都还有些发愣,此时却不敢再出声了。有人盯着纹丝不动的朱汉宾,开始揣测他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