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既不逢五,也不逢十,位居御街东侧的大相国寺左近虽聚有不少摊铺,不过除却这两日外,一般不会开市。但近些日子,不论是开市亦或闭市,大相国寺周围弯弯曲曲的街巷中已经满满当当的都是人,挤都难得挤动。
一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即骑马混迹于人流中,但最后实在走动不得,遂只得牵马而行。
大相国寺这里并不能算是汴梁城中的高档商圈或者住宅区,市井烟火气息更浓一些。街道两侧都是密密叠叠的房屋,除却住宅外,便多是各种各样的吃食店、杂货店,以及酒楼勾栏所在。
几乎每家店外都有活市招,扯着嗓子拼了命的招呼着往来行人,但效果却甚微。
所有人几乎是往一个方向涌。
那边,有一不大的擂台,台上,两个高壮的汉子激战正酣,却是时日兴盛起来的“角觝”,又谓之相扑。台边分割有区域,其中满满的都是人头,眼望着擂台上的酣战,间或便有一阵喝彩或者沮丧的喊动声响起。
在这极显热闹的擂台之侧,尚有一座高楼,楼匾曰“安乐阁”。这会,其间正有持着锣鼓的伙计出来,不住的敲击着,宣布这相扑二人中的胜者。
每逢此时,便有人激动非凡,却不知这一场相扑下来,其又得彩了多少贯钱。
牵着马的中年男子默默看过,而后抬眼望着匾额上的“天下第一菜”,便欲要抬步而入楼内。
有正忙的伙计擦着汗,过来拦住了他,而后不住的陪笑。
“客官勿怪,阁楼的场子已经订满了,望能稍等片刻。若是不急,旁边那相扑场便就是咱们家的,客官可入座看看,权当消遣……”
“若是饿的急,又如何?”男子翁声道。
“那客官不妨试试订咱们家的外卖?”伙计笑道:“客官只需留下府邸地址,勾选了菜品后,便可回去等着。内城一刻钟、外城两刻钟,这连陛下都夸赞的炒菜,必送到你之府上。”
同时,就在这说话间,一道身影猝然自正门内撞出。
其身法矫健,人来人往的,所过之处竟未撞到一个人,且其似见街上人流拥堵,便毫不犹豫的瞬时一跃,脚尖在壁间木柱上飞点,自层层叠叠的楼阁中霎时远去。
即在这颠倒之间,其背负的几个食盒却是稳稳当当,竟连半点倾斜也无。
后方,有小厮追了出来,大声呼喊道:“小北哥,段掌柜说了,下回再见你不走侧门,便打断你的腿……”
街道两旁的人却似已见习惯了,此时纷纷大笑,有甚者吹起了口哨。
“小北哥,还不跑快点,开始计时咯!”
牵马的男子眯了眯眼。
招待他的伙计也不多解释,只是极自信的询问道:“客官,做好打算没有?”
男子默然了片刻,从怀中摸出了一张拜帖。
“在下王彦章,奉均王之命,前来拜会萧御史。我听说他家搬到此处了……”
那伙计愣了愣,而后眯眼打量了下眼前这身着短襟武袍、满脸冷峻,眼神锋利,看起来稍显凶狠的汉子,继而,他便伸手作引。
“王押衙何来之迟,我家阿郎可等待多时了。”
…………
整座安乐阁,除大堂、雅间、厨房、后院以及阁楼外,还有一片在极后的院落。
这汴梁城寸土寸金,但奈何萧砚现下颇得朱温喜爱,前些日子又奉诏入宫了两次,却是因那张贞娘所求,再次亲自做了几碟小菜,又得赏了一块地皮,便是这片院落。
王彦章随着伙计穿过后院,便听得一连串的“劈里啪啦”的声响,他虽看不清这些声响来源具体是什么,却能猜到应是有许多帐房先生正在敲着算盘。
但他来不及细想,便已被伙计引入到一片围墙而建的院落前。
院门外,尚有两名按刀的护卫而立。
他们身着墨蓝色衣甲,衣甲由上衣、下裳、、袖护、掩膊等组成,分外精良,特别是各自还戴有镶铁雨笠,脸配面甲,却是让人不由让人察觉到了一股淡淡的杀气。
王彦章能注意到,这两个护卫手握佩刀,应是唐刀……
那伙计便笑着介绍道。
“此为阿郎的家将。”
王彦章缓缓点头,跟随着从他们之间经过,再穿过一条长廊,便入了一座楼阁。
楼阁虽显雅致,却并无奢华人家应有的熏香等物。
里内还在议事,两人便侯在了外面。
屏风后,有温婉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了出来。
“订席的帖子已排到下月初十,外卖业务又显紧张。段掌柜说,恐还要再招些人,现有的人手已让他有些吃不消了……”
“此事伱与妙娘子还有段掌柜商议便是,不必事事问我。”
“……”
片刻后,似有女子的身影从厅堂的侧门出去,那伙计便趋步上去。
“阿郎,王押衙到了。”
“请他进来。”
不知为何,只听这一道很是平静的声音,王彦章竟下意识有些紧张起来。
论官职,他虽只是开封府押衙,并无什么品阶,但级别上实则是和萧砚的侍御史乃至正六品的幽州果毅都尉是差不多的,并不需要细分尊卑。
不过,他现今不过是朱友贞的一位不怎么有名气的从属,朱温或许也知道他这么个小将,但恐怕也不曾仔细了解过。反观后者,而今名噪汴梁,在御前都已有几分名气。官阶高不高不必多说,在如今的大梁,只要能得圣眷,差遣随时都可以搜拢一身。
差遣,才是实权。
想到此处,他便理了理衣衫,待屏风撤去,抱拳翁声道。
“在下王彦章,见过萧御史。”
待抬头,他虽早已做过心理准备,但还是惊诧于后者的年轻。
视线之中,那不过一二十左右的青年淡笑而坐,身上只着一件圆领窄袖的便服,戴着一旧幞头,却与传闻中的锋芒毕露大不相同,看起来竟有些温润如玉。
“王押衙,萧某久仰大名了。”
萧砚起身伸手邀坐,同时笑道:“你我皆为武人,便以武职相称,可好?”
“都尉想如何,便如何吧。”
王彦章平素实则是一手段狠辣的人,今日前来,他本人实则并不怎么感兴趣,但却不敢违令朱友贞的命令,遂只得孤身入安乐阁。现下再观这过分年轻的萧砚,不但紧张感都没有了,反而没来由的稍有些不满。
这般年轻,凭何就能爬到他的头上去?
再想到后者那道“弄臣”的名声,王彦章便已对此行不怎么抱希望了。
“王押衙在均王麾下,恐已有好些年头了吧。”
“从陛下当年受封梁王始,在下便已为均王家将。”
“这般说来,押衙在这汴梁城中,亦已居有许多年了。汴梁繁华,押衙着实让人羡慕。”萧砚笑道。
王彦章板着脸,道:“都尉既言你我皆是武人,难道不知在这世道下,武人想要的是什么吗?汴梁是为繁华,但王某人已年过三十,却只能望见昔日同僚各个沙场建勋,自己居于这汴梁城中,毫无建树。”
说罢,他又嗡声道:“不是每个人皆如都尉这般,简在帝心。”
最后四个字,他格外有些强调,极显突兀之意。竟是完全不掩饰他自己的羡慕乃至嫉妒的心思。
萧砚却不以为意,随口笑道:“凭押衙之能,当该在均王麾下大放异彩才是,岂能自言无功?”
王彦章咂了咂嘴,只是不出声。
他这次是刻意的乔装而来,极显低调。便因他不知萧砚到底与朱友贞是什么关系,唯恐因此招祸。亦是因此,他也不敢在萧砚跟前发牢骚,他自知有些马大哈,却也还是有些政治头脑的。
念到此处,王彦章便有些不耐烦的起身,潦草的抱了抱拳:“都尉寻王某人来,到底所为何事,直言可乎?王某是粗人,那些好听的官话说不来,还望都尉莫要绕弯子。”
话虽如此说,他实则已打定主意不管萧砚要请他做什么,都统统拒绝,大不了回去挨朱友贞一顿罚便是。
开青楼的小白脸儿,能有什么出息?
萧砚缓缓点着桌子,看着王彦章急欲离去的样子,爽朗一笑。
而后,在他的拍手声中,姬如雪捧着一面木盘从侧门边走了出来。
盘上,静静躺着一块银质令牌,以及半枚鎏金的虎符。
姬如雪将木盘放在桌上,环胸站在旁侧,一言不发。
萧砚则是轻轻拾起那块令牌,笑声询问:“王押衙,可有再进一步的想法?”
王彦章已是愣住了,“都尉这是……”
“错。”
萧砚缓缓摇晃着手指,道:“现下,押衙该唤本将为军使。本将已得陛下诏书,为讨河北行营左先锋马军使,领龙骧军八百,轻骑北上。”
“现下,本将给押衙两个选择。”萧砚从主位上起身,来回踱步,道:“一则,押衙继续留在汴梁,任这开封府押衙,不过萧某会向均王美言,或能让押衙早日出头。”
王彦章想也不想,上前一步:“还有什么选择?!”
“二则,押衙自辞,其后为萧某之家将,随军北上。”萧砚语气淡淡,止步盯住了他的眼睛。
后者霎时愣住。
直到此时,他才莫名觉得,眼前这尚还挂着笑意的青年,神色却显得分外有些冷峻。
姬如雪站在一旁,静立着。
跟在萧砚身旁已久,早些时候,她面对如此场景,或还有些忧心之感,害怕旁人不按萧砚的计划来,而今,她已唯有自信。从曹州到洛阳,再从洛阳到汴梁,在她的经历中,还没有萧砚办不成的事。
“自辞,家将……”
王彦章咀嚼着这两个词,似在权衡利弊。
“均王那里,不会有异议。”
虽听到此处,王彦章但还是有些犹豫不定。
他是纯粹的武夫,脑子里并无多的想法,却深知这两个选择,或能给自己截然不同的后半生。可若选了后者,天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他来回走动,几不敢抬头,以掩饰自己艰难的表情。
但马上,他便看见了萧砚用以轻轻敲击大腿的令牌。
龙骧军,是为天子侍卫亲军中的一部,乃是马军中的精锐部队,其前身可追溯至宣武镇的左右亲随军,素为朱温所器重,多派以镇戍紧要地方,非恶战不得外遣。可想而知,领这么一支军马北上,可以得到多少战功。
轻骑北上,立不世之功……
王彦章的眼睛一红,狠狠的一咬牙,抬头沉声:“何时发兵!?”
“后日。”
“干!”
王彦章低喝一声,终不再犹豫,单膝跪地,叉手一礼。
“末将王彦章,参见军使!”
萧砚依然平静,将他稳稳的双手托起。
而后,那枚鎏金虎符被置于到了王彦章手中。
“龙骧军,是你的了。”
“军使何意?”王彦章愣然。
“八百轻骑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抵达河北,还需王将军仔细想想。”萧砚道:“此战过后,我保你为龙骧军左右军使之一。”
王彦章眸中大喜,继而拍胸担保:“军使大可放心交予末将!至幽州之前,但凡走漏丁点风声,末将提头来见!”
“不过,末将却还不明,军使将人交予我,那你是去……”
萧砚一笑,负手走出楼阁,站在阶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