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仁恭老脸一僵,尴尬之色一闪而过,干笑一声后,只得徒劳的再次坐回去。
重新握住座椅扶手,他的手指却攥得极紧,一股深深的屈辱感,自他心中喷涌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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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以北,燕山。
古北口。
若说塞外与河北到底有什么不同,便就是中间隔绝了这么一条巍峨起伏的山脉。
燕山横贯东西,据于河北平原的最北部,全长可达三百多千米,是防御漠北南下最重要的阻碍。同时,在这险之又险的山势上头,古旧却又厚重的长城,只是盘旋在山巅之上。秦砖汉瓦,冷冷矗立在烈风当中。
暴雨滂沱而下,号角声撕裂了层层的雨雾。
风急雨骤,在天地当中连成了密集的斜线,顺着砖缝,冲出了一泼又一泼的血水。城头之上,尸首堆叠得高出了垛口,血水顺着城墙往下流淌,饶是如此大雨,也冲刷不干净。
城墙之下,亦是惨状无比,密密麻麻的尸首之间,散布的全是盾牌以及乱石,因雨水灌注,这些死尸已被泡的发白,却又被滚烫的粪水烫的发烂,显出了极恶心的画面来。
城墙上头,已然没什么人影。
最后一名幽州军将浑身血污,冰冷的雨水斜打在他的顶盔上,顺着颈口灌了下去。
雨雾中,又有一道号角声催命似的响了起来。
“援军呢!援军呢!?”
军将已经力竭,但犹自瞪着被羽箭划破了的眼睛,浑然不顾血水喷涌,嘶声大吼:“烽火已燃了一日,檀州援军为何不至!?”
旷寂的山巅上,他的声音不断回响。
但许久许久,也没有人应他。
直到一道人影攀附上了城头,这军将才能循声睁着模糊的眼睛望去。
那是一个矮壮敦实的汉子,一双罗圈腿,穿着劣质的皮甲,戴着毡帽,能看到他的脑袋边上,有些许被浸得湿透的小辫垂下。
“杂胡……”
军将不甘的低喃了声,旋即就被那猖狂大笑的漠北人一刀枭首。
古北口外,号角声再次呜呜的响了起来。
雨雾中,一道趋马的人影缓缓驶出,他年约三十上下,筋骨强劲,面容粗粝,留有一副短髯,一双眼睛在这滂沱的大雨下,仍然锐利如电。
他梳理着被雨水冲塌下去的马鬃,眼望着这片被污血铺满、尽是死尸的长城关隘,久久不语。
身后,几个亲卫骑卒近前。
“大王,古北口已被儿郎们攻破了。果如王后所言,有刘守文作诱,刘守光必然以为俺们要从辽东南下,竟将檀州的兵马都抽走了……”
耶律阿保机却仍是沉默,许久后,才闭上了眼。
“愿长生天、多阔霍庇佑漠北。”
几个亲卫互而对视,而后一齐出声:“愿多阔霍庇佑漠北……”
须臾,耶律阿保机重重的一夹马腹。
“南下,诛灭刘守光。”
其后,无数漠北骑卒源源不绝的从雨雾中撞出,涌入了古北口内。
……
大队人马席卷南去,这处长城关隘上,还余留有几队漠北精锐,以及一部小部落的奴仆军。
而今的草原上,燕山以北的许多部落都已被耶律阿保机打服,此次南下,自会召集,共起兵两万,基本各个都有坐骑,是不是战马不重要,只要是个骑兵,跑得快就行。
这些奴仆军是没有资格南下打秋风的,只能留在古北口,戍守着回去的退路。
不过留在这里倒也不是没有好处,此番攻城,基本是全歼幽州守军,贫穷且完全没有统一装束的仆从军们在城墙上颠笑着走动着,翻检这些幽州守军的尸首。
衣甲是要扒下来的,不过却需上交,若有财物亦留不到手中,却可以浑水摸鱼,偷偷留些回去带给自家的婆娘。
这些战死的幽州士卒,则随便挖个坑赤裸着埋了。
他们甚至连席子也不舍得卷一个。
曾几何时,漠北草原,才是被幽州军打秋风的对象,故他们亦恨透了这些阻拦他们南下的幽州南蛮子。
大雨还在下,却是已小了好一些。
古北口内外,热火朝天,到处都是仆从军的人在走动。
有真正的精锐士卒缩在城楼中躲雨,皆是兴高采烈的大声笑着。
但不过许久,远处便隐隐约约的似有马蹄声响起。
还在刨坑的漠北人抬起了头。
雨幕中,一只羽箭倏然射来,猝然洞穿了他大张着的嘴巴。
倒下去的尸体溅起了好大一片泥水,其正好躺进了自己挖好的尸坑内。
下一刻,已薄了许多的水雾中,密密的嗡声响起,却是一排排的箭雨飞射而至,将他们一片片的射死在尸坑前。
城楼中,精锐甲卒一脸愕然。
“刘守光来援了!?”
但他们自持骁勇,径直抽刀大步迎出。
不过待抬目望去,所有人的眸子便是骇然一缩。
数百骑势不可阻,皆是左右张弓搭箭,气势汹汹!
但犹自怪异的是,他们皆是头戴镶铁斗笠,脸配面甲,撞雨而出,似同一只猛兽,犹如山海呼啸般杀来。
“幽州……”
为首的甲卒当即大喊,但旋即,一人张弓而起,瞬时射去。
“噗。”
最后一波箭雨尽数倾泻过后,密密麻麻的人便弃马登楼,抽刀便杀。
他们手中的唐刀好似锋利无比,一刀下来,这些自持骁勇的漠北精锐接都接不住,犹如待宰羔羊,顷刻间即就被斩杀的只剩最后一人。
那最后的漠北汉子已受重伤,却还不惧,尤只是大声用漠北话唾骂着。
斗笠之下,付暗取下了面具,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汉话,一手揪住这漠北汉子的头顶,持刀狠狠一割。
“别叫了,下辈子认清楚点。”
“来的人,是你大唐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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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幽州城十里之外,一处依山傍水的地方,坐落有一座村庄。
大雨中,几骑趋马而入。
里长不敢不接待,因为他们皆是身着武袍,腰佩利刃,看起来分外瘆人。
“老丈,可否容在下买一点马料?”
萧砚背上披了蓑衣,满脸和气,道:“我们不借宿,补充下马力就走。”
见他长得俊俏,看起来不似坏人,里长果然放松了许多,连忙道:“小老儿即刻安排。”
“不急,慢慢来。”
萧砚取下积了雨水的斗笠,躲在枯草搭成的檐下,抬头望着阴沉的乌云天。
姬如雪亦披了蓑衣,不过蓑衣之下还裹着萧砚那面披风,得让已渐长成的娇躯不至于因雨水浸透而显露出来。
左右的屋子中,有孩童探出头,好奇打量着他们一行人。
“看什么看!小心我把你抓去!”
上官云阙扮成鬼脸,恶狠狠的吓到。
孩童果然缩了回去,片刻后,屋子里就传来了嚎啕的大哭声。
前者却是一愣,有些惊诧自己真有这么吓人?
但他马上就哭丧着脸抱怨道:“萧郎啊,咱们每日赶路,到底何时才是个头啊……”
“快了。”
萧砚从怀中取出一贯钱,谢过捧着马料出来的里长,询问道:“老丈,此地距离幽州,还有多远?”
“此去向西十里,就是幽州城了。”
里长畏惧的看了眼脸白的像鬼似的上官云阙,不敢久留,又回去提了一壶热水,笑呵呵的倒给萧砚,“郎君和小娘子淋了雨,万要先驱驱寒,小老儿家中尚有多余的屋子,要不住一晚再走?”
说罢,他还是犹豫了下,给上官云阙也倒了一杯。
不料萧砚却不应他,反而皱起了眉,低声自语:“十里……”
姬如雪遂替他言谢:“老丈好意,我们实是心领。不过我等还有要事赶往幽州,就不于此留宿了。”
里长挥了挥手,不甚在意,反而一脸忧心的劝道:“依小老儿来看,诸位还是暂且莫往幽州去才好。”
“为何?”
“如今呐,新任节帅大兴土木,巴不得多抓些劳力入城,你们几个进去,恐怕就有些危险哟……”
萧砚笑了笑,道:“无妨,我们正是去寻节帅的。”
里长心下一惊,细看之下,确觉眼前三人有富贵之相。当然,那个人妖脸不太好说。
“啊?可小老儿听说节帅尚还在辽东征战,郎君恐怕是走反了?”
“我们正是从辽东过来的。”
“那郎君可知辽东……”里长捋着乱糟糟的胡须,有心询问。
不过即在此时,不远处的官道上,一骑从东面急急驰来。
其一身信使打扮,身上还染有污血,这会正见此处的三匹良马,疲惫的眼睛便一亮,落马奔来。
“节度使府征用,汝等自去幽州讨要!”
里长不敢阻拦,唯唯诺诺的让开了去。
“诶!”
上官云阙倒是不满,萧砚却只是一笑,仍由其牵了一匹马死命抽鞭而去。
不消片刻,待坐骑稍稍补充了些马力,萧砚即戴上斗笠,翻身跃上一马背,向着姬如雪伸出手。
“好了,咱们也动身吧。”
少女抿嘴一笑,牵着手盈盈跃上。
“真是,披风不给我,同骑一匹马这种事,也不和我一起!”上官云阙淋雨跟在后面,不住腹诽:“知不知道什么叫作男女有别!?”
三人的身影渐远,里长叹了一口气,总觉心下有些不安。
又过了许久,几道彪悍的骑卒闯了进来。
“老东西,某来讨点草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