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岱却又想到一件事,问道:“我还是不明白。如果南极玄甲真是弃毁性命,将自我形神与生机法力全数托付妖邪,为何妖邪不将其炼化吞噬?那可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丰厚滋补啊。”
柳青衣似乎还没消气,冷哼一声道:“哪有这么简单?天生异种的生机法力也是世间独一无二,我们自己足够强悍,甚至能吞吐大千、滋养自身,但其他生灵却极难炼化我们的生机。唯一的办法就是任由我们消亡之后,生机消融于天地之间,变成某种天材地宝、奇花异草,再拿去慢慢炼制服用……你对灵根修法的领悟远超天下同道,这个道理应该能明白。”
郭岱垂目沉吟,柳青衣的说法倒是大为拓展了郭岱的见识。一般灵根修士,他们的灵根也是因各自血脉天赋,有灵根属气之分,其所能吸收的天地灵气属气单一,就连郭岱自己也花了不少心思去改善这个状况,但并不能完全扭转。
而按照柳青衣所言,天生异种也算是有天生灵根、有属气之别,只不过他们的灵根已经强悍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能够做到吸收外界任何属性气机,都可以转化为自己所需要的灵气。
天生异种的生机法力本身就代表了天地间某种甚深法度,他们能够轻松吸收炼化外界气机,别人却几乎吸收不动。勉强比喻一番,就好比他们一张嘴能够肆意鲸吞诸般气机,如饮水轻易,别人看他们就像万载坚冰、无处下口。
柳青衣在五百年前就见过南极玄甲,而当时正好是血云天之乱后不久,说不定北冥帝鲲往来南北、呼啸风云,也让虚灵有所察觉。在柳青衣离开南极海渊之后,虚灵循线索找到南极玄甲,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说辞,让南极玄甲主动献出形神。
但在这五百年间,虚灵却不见有突飞猛进,可想南极玄甲的生机法力,连虚灵也无法炼化。而五百年的功夫,估计也不足以让南极玄甲生机消融于天地间、化为天材地宝。所以除却虚灵最擅长的神魂伎俩,南极玄甲那蕴含无穷生机的庞然残躯反而变得不好利用。
也难为虚灵得了这残躯,最后只好打造成一艘巨型战舰,攻打江都城时也算建功不小,但也仅限于此了。哪怕巨鳌残躯落在太玄宫手中,实际也没多少好办法。别说将其拆碎都是一件做不到的事,要驱使这么一艘战舰在海上移动,没有南极玄甲神魂炼成的法器,只能靠别的小船生拉硬扯。所以虚灵丢了这么这么一个大玩意儿,似乎也不觉得心疼。
但越是这样,柳青衣自然越是恼恨。南极玄甲心境自我弃毁,将形神托付于虚灵,虚灵却将这一切弃若敝屣,柳青衣怎能容忍?估计他也是担心太玄宫修士胡乱折腾,所以特地自荐,前来协助打造会场,也算是勉强物尽其用。
从此也能看出这些天生异种的性情,与方真修士大为不同。他们对生死本身并不是看得很重,死后形骸生机化为天材地宝,任由取用也不心疼,但偏偏忌讳无端浪费。
“那太玄宫、澈闻真人等,知晓柳道友是天生异种吗?”郭岱问道。
柳青衣瞪了郭岱一眼,说道:“你怎么会有此一问?天生异种无惧生机法力被炼化,不代表我就要将原身来历跟旁人说啊。他们权当我是北境散修,只不过有人书信举荐,办事也方便。”
“举荐?”郭岱原本以为是关函谷,谁料柳青衣答道:“哦,你应该还不知道。我在北境以分身行走时,名号是北冥道君。玉京山拿我当祖师拜,我也不好意思毫无作为,之前顺手救了瑶风和朱三,你应该认识吧?”
“认识。”郭岱问道:“但柳道友说是救,难道他们有什么意外?”
“你一点感应都没有吗?亏朱三还喊你二哥呢。”柳青衣笑道,虽然简单讲述了当初之事。
“这……惭愧。”郭岱当然对朱三没这种感应,实际上这种对亲近之人祸福遭遇的感应,需要要有相当缘法勾牵。放眼天下,郭岱恐怕只跟宫九素有这种感应。
柳青衣摇头叹气道:“你这性情可真够凉薄的。你这种人要是一心逞凶造祸,估计不知会有多少生灵遭殃。”
郭岱默然无语,柳青衣所言他不否认,他自己对此早有明识。甚至可以说,郭岱自己无时无刻不在与自己做斗争,魔道修行容不下心外之物。而对容不下的一切人事物,郭岱都会有将其彻底毁灭的念头,这诸般魔念的接连涌现、无有休止地自我拷问,足可将寻常方真修士的元神绞碎。
并非郭岱天性凉薄,魔道修行本就如此,唯心观寂对郭岱而言,是一个最好的自处之道。如果此刻见到瑶风仙子与朱三,他们的任意一言、一行,哪怕是一个眼神,要是让郭岱无法容忍,他都要竭尽全力与自己抗争。
其实仔细回想,郭岱与朱三他们也没有多少缘法牵连,他从来都未与这些人真心结交过,也许真如柳青衣所言,郭岱就是一个性情凉薄之人?
“玉京山内乱之事,柳道友打算怎么应对?”郭岱问道,他知晓这又是虚灵的作为,从时间上推算,约莫是自己前往彩云国那段日子。
“应对?什么应对?”柳青衣好像不明白郭岱的意思。
郭岱说道:“柳道友既然是玉京山祖师,传人作乱、败坏宗门,不该出手干预、整肃门风吗?”
“关我什么事?”柳青衣一脸稀奇地说道:“且不说我当初只是留下一卷《八风训辩》,没有真正传道开宗之缘,就算我真是他们祖师又怎么了?别说是祖师,哪怕我是他们祖宗,是我生养的儿孙子嗣,他们自己折腾乱搞,凭什么要我费心思打理?我是做了什么孽,要替他们揩屎?”
柳青衣这番话的干脆直接倒是让郭岱没料到,他不禁问道:“可……重玄老祖不就是一直护持宗门传承的吗?”
“他这么做,我就要这么做了?哪里来的道理?”柳青衣笑了出声,言道:“这天底下哪里有一定、必然的路子了?重玄老祖爱守宗门传承,那是他的事,他自有此愿心,顶多也以此要求传人,凭什么勒令天下人跟他一样?更别说旁人,放眼整个罗霄宗,有资格奉其愿心行事的,能有几个?”
“这……”
柳青衣好像说得还不痛快,言道:“就不讲重玄老祖,同样是正法七真的沈天长,在青衡道中的地位也可与重玄老祖相提并论了吧?那他又是怎么做的?他比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帝王还要荒淫,恨不得世间但凡有点姿色的女子都是他的胯下玩物,生出一大堆子子孙孙来。
可是等青衡道伴随沈氏壮大了,他又嫌自家儿孙无用、宗门冗事缠身,只想找个清静之所,蓄养姬妾。又有谁敢说沈天长做得不对?估计嘴上骂他的人,也大多渴望有类似享受吧?
所以你也别说我不照顾后人,我不给他们留下烂摊子,就已经是我尽责尽力了。要是有别的传承遗泽,我也不指望他们感恩,自己别崽卖爷田不心疼就好。至于守不住基业,那是他们自己活该!”
第二百二十八章 龙变
郭岱虽说修行入门的是罗霄宗道法,但他本人并不能算是罗霄宗弟子,就算他将灵根修法传授于人,郭岱自己也算不上哪门哪派的祖师尊长,所以并不能领会宗门传承的心境与担负。
被柳青衣这番话点醒,郭岱也明白过来。哪怕是高深如正法七真,也并非人人都有守护宗门传承的心思。祖师不欠传人弟子什么,能留下修行传承便已是恩泽,重玄老祖肯费心思守护罗霄宗,那是他自己的愿心,别人勉强不得,他也无法强求他人。
其实作为晚辈弟子,如果门内有为世人所景仰尊崇的高人前辈,难免会生出仰仗依赖的心思。尤其是像罗霄宗这样的方真大派,根本不会有人敢欺侮,承平日久,门人弟子难免会有懈怠骄纵,如此对修行也无益处。
正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不多经历一些磨砺考验,等真正劫数来临,莫说守护宗门,恐怕连自己性命与亲近之人都保不住。
所以一些擅长教授点拨的大派尊长,会时常给门人弟子以各种考验试炼。一来不断磨砺门人弟子,二来也可借此机会看清弟子修行根基。
如果弟子悟性高明,能够看出师门尊长的真正用意,就该趁此机会磨练自我,以此为精进之机,在平和岁月中领会到居安思危、存不忘亡的立身之道。
然而放眼天下,实际上除却罗霄宗能够一以贯之地传授门人,其他门派也很难形成这种代代相续不绝的磨练考验,当然这与重玄老祖长久驻世、守护宗门也有关联。
只能说同样是拥有正法七真坐镇的宗门,沈天长之于青衡道,不过是一个强大不可侵犯的守护者,而重玄老祖就是让罗霄宗传承继往开来、精英辈出。沈天长一旦遭逢意外,青衡道内忧外患立刻涌现,看似山门巍峨,实则一触即溃。而没有了重玄老祖的罗霄宗,只要传承本意不失,遭受玉皇顶一役那样的重创,迟早也能再度振兴。
但落实到修士自身,如重玄老祖这般守护宗门传承,其实也要劳心费神,牵扯缘法因果甚多,未必受其他高人所喜,更别说对自身修行未必真有好处。
所以柳青衣并不认为重玄老祖所做之事就一定正确,至少柳青衣觉得,这个人世间庸碌俗人不可胜数,哪怕岁月更迭、器物之用大有长进,但人心依旧难以教化。
“仙道正法,教人自觉证悟,说得是挺好听。”柳青衣叹气道:“可你我皆知,自觉自省谈何容易?人生在世、五感开通,精神外驰、心念外求,一切喜怒哀乐、七情六欲起伏变化,俱赖于外。古往今来能内省反求,无不是道心坚稳之辈,亦是功业成就之本。”
郭岱对此也不得不承认,修行真难!这里的修行无所谓正法魔道,甚至无关法力神通、长生久视,而是人生在世,如何明晰身心内外、天心人意。归根究底,人无非是在与自我、与他人、与世间相处,修行所求,便是在这一相处之道。
仙道正法,求得是自我一个身心清净,与他人可得和光同尘,与世间道法自然。哪怕是郭岱所修魔道求证唯心观寂,首要亦是返照归根、我心本乡。
不谈法力神通,世上又有几个人能与行走坐卧间,时时刻刻观照自我身心?甚至不说此等不失不忘的心性功夫,光是每日三省吾身,可以无所避忌地反思自我功过成毁、作为得失,又能有几个?
天下间最好骗的人就是自己,慵惰即可。但天下间最难骗的人也是自己,凡所有思,一切是非本心可见。
一句明是非、知得失,要真正做到,已是世上大贤能人。
重玄老祖开创道生制度,除了为宗门传承兴盛,便是要教化万民。而这要教化,当然不是让人人具有法力神通,而是这能够明晰自我言行是非得失的功夫,从而以此不断升华自我。
若人人都有此等心性境界,人世间恐怕也没有多少祸端邪祟了,算得上真正太平世道的来临。
这个理想十分宏大,但也极其遥远,甚至修为境界高深如重玄老祖,也未必能真正看到这一天,这也是柳青衣并不认同重玄老祖的原因。
“大愿亦大妄,若无大妄,亦无大愿。”柳青衣感慨道。
“可惜,我无此愿心,不能领会重玄老祖心境。”郭岱嘴上这么说,却不禁想到要行事合乎其愿心的关函谷。
如果关函谷受重玄老祖神气托舍合形,立身此世间行止要符合老祖愿心,那么关函谷自己又有怎样的追求与心境呢?关函谷显然不是随波逐流之辈,可能他的愿心比这太平世道更为宏大?
但每每想到这个世间不过是重重幻梦,世间众生不过是大梦之主化身之相,郭岱却又觉得重玄老祖的愿心是何等无力与可悲。仿佛这一切所求都变得虚幻不实、全无意义。